夜里贺关清没穿成丐帮风尚,而是换了身纯黑夜行衣。沈怀毓则借了伍燚的寝衣,又外披一件纯白绒衣。
俩人走在军营里,像极了黑白无常。
出了军营,两人便往后山树林钻。
黑无常看似随便晃荡,白无常却发现,较粗的树干上皆有许多鞭痕,似是留下的记号。
沈怀毓将其一一记下,她跟在贺关清后头,总觉这路线有些熟悉。
像她曾来过许多回似的。
到一棵参天大树前,贺关清拎着酒壶,三两下爬至粗壮树枝,拍拍屁股坐下。
沈怀毓亦跟着爬上去,才发现此处竟有座树屋,里间枕头被褥一应俱全,还有些孩童常玩的泥塑弹弓,连茶杯都有。
“你搭的吗?”沈怀毓接过杯子。
贺关清看她一眼,边倒酒边言:“你帮我搭的。”
“我?”沈怀毓顿住。
母亲于屏的确骂过她,爬树下水像只泼猴,但她怎么不记得自己有这手艺?
“长平十年。”贺关清给她个提示。
这年号沈怀毓已许久未听过。长平十年,她才八岁。
彼时父母皆是京郊守军参将。
沈怀毓忆起来了,母亲屁股后边总跟着个学武的姐姐,她俩天天惹事挨罚,母亲便拽着鞭子追着两人打骂。
后来她们发觉母亲追赶途中,有棵参天巨树,便在上头搭了个树屋躲着。
此处成了她二人的秘密基地,那泥塑弹弓,皆是沈怀毓儿时玩具。
贺关清去主帐寻她时,沈怀毓还猜测或是为练兵、或是为赌约、或是为伍燚那孩子,却不想,是饮酒叙旧。
沈怀毓没忍住再看看她那头辫子,同记忆中意气风发之人亦是两模两样:“你是……我那天天偷懒的瑜师姐?”
“哎,可算等着你这句师姐了,我跟伍燚打赌时还信誓旦旦,毕竟咱俩一块混了大半年呢,”贺关清眼神透着哀怨,“哪儿想到皇后娘娘贵人多忘事。”
“敢问阁下何时改头换的面?”沈怀毓这话不假,若她所记无差,贺关清本名分明为贺瑜。
贺关清不答,只是又斟了杯酒,微笑饮下。
温酒入怀,林间寂静,影影绰绰间,黑白无常静坐无言。
一杯喝净,沈怀毓打破寂寥:“同鹤关之战有关?”
贺关清,鹤关清。
“聪明。”贺关清朝她举杯。
鹤关之战改变了很多人的命运。
十余年前,是将门之后与国公之女坐于此处。
现在树屋上的,却只余丐帮帮主与土匪头子。
“那年我刚中武举,本也要随师傅师丈去鹤关的,”贺关清面色沉重,“贺老头却无论如何都要拦下我。”
沈怀毓杯中酒一颤。
她此前并不知贺国公哭太后是何年何月,因而也未觉其与鹤关之战有甚联系。
竟是如此。
贺关清继续道:“我记得清清楚楚,他拦我时,说的是‘别去送死’。”
“贺国公知道些什么?”沈怀毓紧盯她,“你又知道些什么?”
贺关清叹了口气,“贺老头朝中好友太多,三五时便要跟人约着游湖钓鱼。奇怪的事儿唯有一件——他两回跑宫里哭之前,都去了交情并不深的裴府。”
此事看似巧合,但贺关清了解她父亲,不深交反而是为了掩人耳目。
“裴次辅……”沈怀毓眼神锋利,低念此人名号如无常索命。
裴次辅本就有问题。
柳家靠与他的姻亲关系做了皇商,数年间向戎族私售军火。
柳青城发现了些线索,但自此人归家,柳家越发谨慎起来,锦衣卫至今仍未查到实证。
若鹤关之战是裴次辅与柳逸之的手笔……
沈怀毓将酒一饮而尽,问:“柳青城此人你可了解?”
“蠢人一个,”贺关清皱皱眉,又想起什么,“和他假死陷害昭王那事儿有关系?”
贺关清训得一手好兵,又添了层旧识的关系,但沈怀毓其实对她所知甚少,贺关清是否可信,仍不确定。
柳家私售军火事涉重大,沈怀毓按下不表,只同贺关清细细讲过柳青城如何身中两种蛊毒。
一种为傻子皇帝指使刘七郎换成的真蛊,另一种则是柳青城堂叔柳逸之所下。
贺关清虽不喜柳青城,可听闻这些时,她态度却并非厌恶,沈怀毓便试着问她:“明日若得闲,你可愿去趟柳家?”
贺关清似有些不情愿。
她沉默半晌,却顾左右而言他:“沈将军可曾看过鹤关之战战报?”
“未曾。”沈怀毓摇摇头,初入贺兰山寨时,她并无机会探听消息,后来再去寻,此战隐情已被朝廷压得严严实实,她只知周军惨败,十不存一。
贺关清却掏出一块破布,“我一直记得。”
这战报应为贺关清誊抄的,沈怀毓略过那些损失如何惨重之套话,在“副将沈渊阵亡”那句顿了顿。
母亲呢?
沈怀毓瞪大双眼,翻来覆去地搜寻“于屏”二字,她甚至尝试将那歪歪扭扭的字迹重新拼凑,可是没有。
没有死讯,没有降罪,没有抚恤。
在传军情的兵士眼中,母亲或许只是“沈渊将军之妻”,顶多再添些武艺卓绝的修饰;在书战报的臣子眼中,母亲或许仅被归在损兵十万这数字中。
但于屏从临时伙头军做起,浴血杀敌,十月怀胎犹在军营,靠着人头军功,一步步升至京郊守军参将,点兵征战时,还为镇国大将军做了副将。
父亲沈渊还曾偷偷与沈怀毓言,于屏其实比他更有将才,后来甚至是于屏升一级,他也跟着升一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