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周兰羽而言,建宁十年的冬天,实在是时乖运蹇。
京郊雪林那道臂侧至锁骨下的砍伤,他悉心调养一整月才将将愈合,结果撞上无事生非的巫蛊案,又中毒昏迷不醒。
大雪如愁云,于昭王府覆了一层又一层,毫无解冻之兆。
但众人不知,厚厚雪层下,还埋着“延误军情”这颗随时可能引爆的火药。
从前的三皇子伴伴,如今的昭王府总管——三宝公公满腹忧虑。
自王爷回京,太医入府之频繁,简直快赶上王爷幼时最多病之日。
钦天监杭大人给王爷算的,分明是弱冠之年才逢大劫,怎地这才刚过罢十八生辰,就霉事一桩接一桩。
杭大人整日念叨徒弟算不准,自己也不如何!上梁不慧下梁蠢!
噙在眼眶的泪珠被愤意挤落,三宝公公钳袖拂泪,实在没忍住泄出轻啜。
一哭惊起千层泪,你方哭罢我登场。
寝殿内,一张哭丧的脸后,是另十张更丧的脸。孙太医头一回升起深深的自我怀疑,当老夫的药方是胡言乱语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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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派胡言。”沈怀毓瞧着密密麻麻的昭王“罪状”,轻嗤一声。
这罪状被刑部递到慈宁宫内,太后将此事压下,暗中叫崔状带给沈怀毓。
“冯邵护送昭王回府后收受贿赂,替昭王阻拦信使、延误军情?”沈怀毓脑中浮现昭王面貌,实在难以相信罪状所言。
“他心眼比傻子皇帝还少,自打回京,睡着比醒着的时辰都长,延误军情于他有什么好处?”
许是“玄幽司”一事上,昭王天真呆傻的印象过深,沈怀毓竟未意识到,自己在下意识袒护他。
雪林追杀,巫蛊嫁祸,如今又来一遭真假路引。
若说前两者的关联还不明显,那这路引一案简直是条明晃晃的引线。
噼里啪啦的火星一路笔走龙蛇,留下蜿蜒墨痕,而后轰隆一声爆裂,火药正炸在那愁云惨淡的昭王府。
若你此刻回头,便可瞧见周国皇帝举着火折子,冲你痴痴一笑。
傻子皇帝还没当上周国神童呢,竟先来害人了。
周轩景痴傻这十年间,能稳坐皇位,借的是勋贵轻看,执的是崔家手腕。
如今傻子皇帝要将傀儡丝扯断,执线之手便转头去寻新皮影。
宗室子弟稀少,肃王远在边关,被战事牵绊,眼下最好的选择,便是体弱多病的昭王。
皇帝要昭王死,朝臣要昭王反,风口浪尖,进退两难。
沈怀毓将“罪状”撕碎,丢入火炉燃尽,“崔指挥使信吗?”
崔状立于一旁,代表着太后崔黎的态度:“冯邵或许屈打成招,他口中的‘贾百户’确无此人,但他不懂锦衣卫制式,被赝品骗过亦有可能。”
状词文采斐然、言之凿凿,此刻只化作青烟,遮住崔状面目,“但……臣信任与否并不重要。”
沈怀毓接续他未尽之言:“只看天下人信不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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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信不信!”馄饨小摊边上,几人正对东南民乱之事争论不休。
圆脸木匠被这架势吸引,在馄饨摊旁挑了个近些的位置,饮下一口热腾腾的馄饨汤,四肢百骸尽是暖意。
他支耳偷听,却只捉住几个“神仙集录”“昭王”“假货”之类的字眼,其余的话则叽里咕噜从耳边滚过,好似某种方言。
无奈之下,他只得求助馄饨摊主:“是说柳家书生没死,贺家小姐也没求取昭王吗?”
“嗐!你那版本早过时了。现下都传,”馄饨摊主伸手指天,狭长双眼眯着,看不清瞳仁,“上头那位是个假货,昭王才是真的天命之子!”
木匠满头雾水,浑圆的眼睛里尽是疑惑,“那《神仙集录》不是说天帝真儿子有什么……鸟钱印儿吗?怎么能跟昭王牵扯上的?”
“哎呦,你比狸猫太子还傻!是金乌印记!”摊主没忍住给他一记棒槌。
“我寻思你也听巫蛊话本了,不知道兰絮给他儿借金乌神力啊?昭王身上恰就有这金乌印记!”
“原来如此!”木匠恍然大悟。
他吃掉最后一颗又大又圆的纯肉馄饨,到嘴里嚼着才咂摸出点不对,这肉馅紧实弹牙,不像馄饨,倒像是……什么来着?
“馄饨还是抄手味。”一道黑影落在圆脸木匠离开后的空缺,掩住整个路边小摊。
黑影一板一眼道:“皮的厚度勉强达标,馅再松软些。”
“就不能找个本地的给我搭伙?”摊主本欲斜剜他一眼,却被他脸上长疤吓得不敢抬头,“我又得散消息又得做馄饨,昨天因为不正宗,差点被个老头砸摊,急得我方言都飙出来咯!”
黑影三下五除二吞掉一碗“冒牌馄饨”,却对耳旁的话无动于衷:“抱歉,人手不够。”
他起身走入熙熙攘攘的集市,八尺有余的个头,却转瞬淹没在人潮。
腰间银坠在夕阳下闪闪发光,晃过墙角打盹的橘猫,它伸伸懒腰,立刻轻盈迅捷地追上光点。
贺行之埋伏在假山,见一猿臂蜂腰的黑影闪过,便立刻跳出,揭开他脸上面具。
“呔!七七!哪里跑!”
素白冷淡的脸孔露出来,却是面无表情,“贺影使,属下不能以真容示人。”
“我是死士,不算人。”贺行之厚颜一笑,露出两颗虎牙。
梅七嘴角极细微地抽动了一下,普通人难以察觉,但贺行之观察力十分敏锐,对此人反应亦是百分满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