溯洄之雾逐渐消亡，它庞大的躯体在空气中溶解，化为星光与雨一同落下，在大雾完全散去之时，展现在伊尔丝面前的是大地的裂痕。

卡洛希浑身是血地失去了意识，伊尔丝看着他银色的睫毛，面色苍白如纸，整个人身上只剩下了白与红两种颜色，她注视了魔兽消散，却在想着另一件事。

她本以为先前在麦温之家做的预知梦是在幻境之中会看到的场景，可是她没有——她没有看见那棵透明树干的巨树，甚至还没有见到那个未来，卡洛希就已经这样浑身是血地崩溃了。

她抱起失去意识的卡洛希，一步一步走向莫尔卡村，她没有使用传送神术，担心魔兽消失后的人们陆续从梦中醒来，这一小段路并不远。

真正的伊文一醒来就怔在了原地，眼前的世界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仅仅是过去了片刻，连太阳都没来得及落山，那群山就已经被削为了平地，大地骇人地裂开巨大的地缝，低头深不见底，只有银色的神力还残留在空中。

凯恩斯与骑士团的人，以及莫尔卡村的其它人仅仅动弹了几下，又在原地沉沉睡去，他们没能在第一时间脱离梦境。

但银色的神力依旧离散在空气中，魔兽的气息早就荡然无存，撕裂开这大地与山谷的只有那变成人类的神明。

若只是消灭魔兽，怎么会有如此地动山摇的动静，又怎么会散逸如此多神力在空气中？想到先前结界受到的冲击，伊文轻易就能猜出是什么造成了这一切。

——是卡洛希失控的神力。

尤其是那木尾鸟的法阵依旧在天空中发挥着余威，尚未完全消散，铁证如山。

见到伊尔丝抱着浑身是血的卡洛希回来，伊文一时之间几乎没有反应过来，他还沉浸在这转瞬间就如豆腐般碎裂的大地给他的震撼之中。

直到伊尔丝把卡洛希带回神殿，放回房间，重新出来，太阳已经完全消失，真正的星夜爬上天空，伊文才重新找回身体的控制权。

伊尔丝来到他的身边：“伊文，回去休息吧。”

“这些，是卡洛希？”他的嗓音低低的，声音颤抖，“伊尔丝，这个世界......在他面前不比一只虫子强大多少。”

他害怕了。

伊尔丝在他身边坐下，冬夜很冷，好在他们穿的衣服勉强足够御寒，但呼出的气依旧化为白雾，消散在空气中。

没有人会在这可怖的场景面前无动于衷，人类需要花费很长时间去翻越这连绵的群山，在深山之中丢失性命亦是稀松平常，哪怕有神力傍身，也不过比常人多了几分自保的能力。

但只不过是太阳从云端降下几寸的时间，卡洛希的失控就粉碎了这些人类祖祖辈辈耗尽心血才征服的大山。

人类天生就恐惧毁灭，伊文呆呆地望着这地面上深深的沟壑与远处茫茫的空旷，他开始怀疑自己。

曾经的所有线索在他脑海中逐渐点连成线，又继续编织下去，最终得出了一个他原本无论如何都不愿意相信的结论。

或许伊文早就知道答案了，只不过曾经的他逃避了。他想要相信这个善良的男孩，也愿意尊重伊尔丝的朋友。

但他和伊尔丝的相识，也不过两月。

他深深吸入一口气，生冷的空气刺得他生疼。

“伊尔丝，你知道「正义」的福波斯吗？”他说，下意识转头看向身边的女孩，却一眼就望进了那双过于澄澈的眼睛。

伊尔丝点点头：“卡洛希和我说过祂。”

伊文轻轻嗯一声，又沉默许久，才再次开口。

洛神创世，创造神明，这个世间的所有事物都是洛神的造物——除了「正义」。没人知道正义是何时诞生的，也没人知道他为何诞生。

但他从何而来，却是人尽皆知。

他从人类的心中来，是所有人类集体意志凝聚成的神明，他是标杆，是人类意志的标杆。他的理念就是人类集体意志的理念，他的决策就是人类的决策，他的愿望就是人类的愿景。他是人类利益的永恒守护者。

破除一切不公，司掌天平两端的神明，唯一完全属于人类的神明。

因此，没有人会质疑他，除了最最罪恶的罪人。

说完，伊文再一次沉默，他看着伊尔丝那双漂亮的眼睛，她纯净地醒来，心中没有杂念，也没有属于人类的共识——他一直觉得，她根本不像人类。

终于，他下定决心般开口，视线却不自觉地移开。

“杀死卡洛希，杀死洛神，就是正义之神的决断。是人类的决断，伊尔丝。或许我们不应该抵抗。”他的语调越来越低，但伊尔丝依旧听见了每一个字。

她没有回答。

伊尔丝一时想不明白自己究竟想要什么，不久前的她想知道自己是谁，想知道自己的过去，想要好好生活下去，想要继续观察人们的生活——这一切都不需要卡洛希的存在。

甚至恰恰相反，她需要的是一个稳定、安全的世界，而这个世界最大的危险就是来自于卡洛希，它的创造者。

她杀死溯洄之雾时并没有手软，因为她相信伊文的话，魔兽对人类只会有恶意。但不可否认的是，它说的话确实有几分道理。

想要这个世界安稳地存在下去，最保险的就是洛与卡洛希彻彻底底地从这个世界上消失。

只要能接触到他，用他的神力摧毁他的身体轻而易举，她眨眨眼，理智上得出这样的结论毫无破绽，甚至她还记得，记得曾经伊文与她谈话时，他对卡洛希的防备。

“所以你是说——人类的正义，是杀死一个可以轻易摧毁世界的不稳定因素。”她得出结论，看见伊文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