毡房外有珍珠安装的“监控”,可以与她对话,每次做了好吃的,我都在监控下告诉她一声。她在二十八岁时和一个哈萨克族本地的男人结婚,生下一个女儿,现在她的女儿也二十岁了。
那时珍珠和韩骁本已经开始交往,但两人在面对对方时都是刺头,而珍珠又十分清醒理智,不止是哈族和汉族的不同,还有跨越从中国最西北的边疆到中国东南沿海的遥远的异地距离,两人工作的特殊性使他们各自忙碌着各自的工作。他们是两个世界里的信仰相同的两类人,他们要去往的方向相同,道路不同。珍珠需要一个能持家的贤惠丈夫,韩骁显然不是。后来两人分了手。
开着汽车来接我去乌鲁木齐的是我的哈族女婿,他是个温良的人,脾气很好,对珍珠和孩子也十分不错。
我在监控底下喊,“珍珠,我走啦!”转头准备进毡房里拿东西的时候,又想起什么,朝监控喊,“巴太,我走啦!见女儿和外孙女去咯!”
行李箱里除了自己的衣服,还塞了几件巴太留下的衣袍,提上行李出来,一步十回头的观望着毡房,下意识地去看病羊“巴合提别克”,但曾经吵闹的咩叫声也消失不见了。
女婿替我把行李放到后备箱,给我开了后座车门。
我曾有一刻,想象着“巴合提别克”能从毡房里跑出来,咬住我的裤腿不让我走,想象着年老的巴太也从毡房里出来,拗气地和我说“我还在家呢,你就丢下我一个人?”但是,女婿说毡房要收起来了,以后不回来了。我的幻想随之破灭了。
车发动的时候,车门也锁着了,我从后面的窗户玻璃往外望着我和巴太的家,以后这里有可能会住新的牧民家,也可能杂草丛生,任由羊群马儿啃食。我们的家,可能成为一片废墟,消失在浩瀚无边的草原。
“不行。”
“怎么了妈?”女婿从后视镜里望着我。
我紧紧抓着身上的米白披肩,披肩是巴太曾为我买的,刚好是我也喜欢的款。我和巴太共同生活几十年,从最初他读不懂我的心思,总是在问我“在想什么?”到后来只需一眼,他就能识破我心里想着什么,还有我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
“我不走了,我想下去。”
“珍珠和孩子还在乌鲁木齐等您,现在换了新房,房子也变大了,专门为您留了一间。”
“不了,我习惯住草原上,我不想走了。求你,帮我开下门吧。”
车门打开,我如愿地重新踏在草地上,孤独地回到毡房里,继续孤独地生活。
女婿为我安顿好,毡房外的汽车又缓缓地驶走,汽车离毡房越来越远,周围再次变得悄寂。
我翻找到抽屉里的一只老式银白壳的钢笔,已经没了墨,曾经年轻的时候第一次去富蕴县打工,和巴太在大巴车前分别时他递给我的,当时我承诺他会给他写信。但每次尝试下笔时总是顾忌着一些东西,怕自己在信里说的话越矩,也怕自己自作多情,他没有收到过我的一封信,而那只钢笔被我用来记账,记一些读书的笔记。
我将钢笔放回抽屉里,重新找了支能写字的笔试着给巴太写信,“巴太,巴合提别克,我是阿依扎提,我想你,想你,想你,很想……你能听到我思念的声音吗?”可我觉得太露骨,重新翻了一页纸,伴着思念回忆着我和巴太的过往,将我和巴太共同生活的五十年用笔记录下来。
许是经年累月,五十年过去,我发现,我不记得巴太有什么缺点,他什么都好,哪里都好,他的声音,样子,脸上的痣,还有那双大手,脚趾……所有的,我刻骨铭心。不是,也不对,他唯一的不好就是走的时候没有带上我。
记录的过程使我仿佛又过了一遍与巴太五十年的生活,我了却心愿,心满意足,毡房的门关的严实,里面一切能够通风的地方我都将它堵上,炉子里的火烧的越来越旺,我坐在镜子前化了简单的妆,头发披撒下来,重新编成整齐的两条麻花辫,穿上巴太最喜欢我穿的那套衣裙,打扮地漂亮利落,整个人也有了一些生气。
我想漂漂亮亮的去见巴太。
我躺在床上,静静等待着死亡,用曾经我和巴太、珍珠、还有苏力坦过去的快乐时光麻痹着自己现在的痛苦,这个时候我终于能沉沉的睡去,这关于孤独的痛苦终于也快要结束。
我梦见,在我和巴太结婚第二年夏牧场的毡房里,在我和他一起搭建的木板床上,他突然将我搂抱进他的怀里,借口说着“冷,我们挨着就不冷了。”
温热的气息扑在我的脸颊,他的鼻尖时不时蹭着我的颈窝。熟悉的身体触感,仿佛让我再次真实地回到那个表白的夜晚,不像是在做梦。他的身体那么烫,那么热,胸口的心跳轰隆隆的,熄了灯,我看不清夜里红了的脸颊,但我能感受到血液蔓延到他的脸颊,耳廓也泛着通红,我如他一样,也将要溺亡在这暧昧滚热的潮水中。
“阿依扎提,做了这么久的朋友,我们的关系是不是要升级一下?”他低声说着话,不疾不徐。
“嗯?”
“你这也不懂,当然是我喜欢你嘛。”
“轰—!”的一声,心跳声扰碎了两人间静寂的气氛。
后来他又立即纠正,“不是,是我爱你嘛,你呢?不反抗我当作是默认了。”
我点头,回道,“嗯,我也是,我也爱你。像在做梦一样。”
他笑了笑,亲着我的额头,“多亲亲我,多亲一亲就知道是不是在梦里了嘛。”
或许,思念的尽头当真是重逢,我真切地再次清楚地看见了巴太,而他也一直在等着我。
*正文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