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惊吓地后退几步,然而它们越发的凶猛靠近。忽然我的手腕被人猛地拽住,他用长鞭使头狼后却,趁机带我藏进近处一个隐蔽的岩洞,之前遇到野狼,他都是藏在这里。
洞外狼嚎此起彼伏,阿斯罕找来几块大石头堵住洞口。跑的时候心急,布包已经敞开,里面的羊肩胛骨滚落在干草堆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阿斯罕的呼吸喷在我的耳后,语气带着戏谑,“带着这个是要去占卜?该不会是要算我们的姻缘吧?”
“你要外出打工嘛,这是给你保平安的。”我稍微别过头,后颈被他呼出的热气灼得发烫。岩缝漏下的月光在阿斯罕的眉骨投下,我清楚地看见他的眉毛上沾着方才奔跑时落上的草屑。
阿斯罕突然凑近我,盯着我的唇许久,喉结滚动。他摸上我的后脑,再次靠近,缓缓闭上眼睛。
我伸手摘掉他眉毛上的那根枯草,“你脸上干净着呢。”
“阿依扎提。”阿斯罕咬牙切齿,令我感到十分怪异。他又凑近几分,几乎要碰到我的鼻尖,“再仔细看看,这里。”他指着自己的嘴唇,喉结在月光里活跃的滑动几下。
“你干嘛?”我被他现在这个样子吓到,连连后退,直到我的背后只剩下坚硬的岩石石壁。
由于惊吓,头要撞到石壁上的那一刻,阿斯罕的手掌垫在我的脑后。我免受了一场坚石的碰撞,清楚地看到他手背的骨节出血,也清楚地看到他的手腕上戴着我的刺绣花手镯。
“刚才我故意吓唬你呢,小心别碰到头。”他仍然离我很近,起身时某种温热的东西擦过我的嘴角,心跳声震得我耳膜发麻。
洞外饿狼嚎叫,洞内冰寒蚀骨,阿斯罕脱掉带寒气的外衣,用体温烘暖我冻僵的脚趾。他是个倔强的人,同时也是个不惜命的人,为了什么都肯豁出去。那时在寒洞内,他割血为我暖身时,我就该想到之后,他会为了见我,伤害自己的身体。
等牧民的马队举着火把赶来时,我才发现掌心攥着的羊肩胛骨裂了道缝。阿斯罕把裂成两半的骨片穿在皮绳上,一半塞进我手里,另一半自己拿着。
他没有说何时会回来,只说过他会给我写信,可是在他离开的几个月之后,我再没有他的联系,直到在我和巴太结婚后看到浑身血淋淋的他。
阿斯罕年轻时在外打工,工资可观。每当有城里的姑娘搭讪,他就晃着手腕上的花手镯吓唬人,“我媳妇在阿勒泰等我呢。”
回到草原,媒婆阿姨次次催他成婚,他避着躲着,次次拒绝。从前拒婚是因为没有遇到喜欢的,后来拒婚是因为他没有等到他的明月。
四季轮转,时光匆匆,四十多岁的某天,我再次听到阿斯罕的消息后心情低落,怅然若失。
我跪在绣着鸟喙的毡毯上,为家里刚出生的小马驹做巴塔祈祷。奶茶在瓷碗里泛起涟漪,我望着碗中倒影里的眼角细纹,忽然想起那个蒙古族的青年曾说过,“哈萨克族的祝福语像春天的溪水一样多。”
“愿你的马蹄踏上鲜花盛开的草场……”祷词卡在喉咙里,毡房外传来邻居家孩童们的嬉笑声。巴太掀开毡帘时带进一阵风,吹散了马灯里飘出的烟。
他将阿斯罕的来信送给我时,马鞍形的邮戳已经模糊不清,信纸上沾着带红的血手印,我认识些蒙语,能够清楚地看见最后一行蒙语歪歪斜斜地写着:“阿依扎提,可不可以为我的灵魂做一次巴塔?”
二十年的时光把柜子深处的马鞭落了深深的一层灰,我抹掉灰尘,摸着褪色的马鞭。马鞭是传统的蒙古式三股鞭编法,末尾坠着半片羊肩胛骨。这是当年阿斯罕临行前塞给我的,他说,“要是遇到狼群,挥这个比扔石头管用。”
阿斯罕弥留之际,蒙古包的录音机里突然响起暴烈的搏克号子。他在床榻上挣扎着,枯枝般的手臂在空中划出雄鹰展翅的弧度。草原的朔风卷着雪花扑进蒙古包,我和巴太赶来看阿斯罕最后一面时,他正将枕头当成对手摔打,蒙古袍的衣领早已被虚汗浸透。
“阿依扎提……”他的胸腔凹陷,发出闷闷的响动,再痛苦难受,他也要将想说的话说出口,“阿依扎提,你看,这次我赢了……”嘴里的血沫溅在床单上,像极了年轻时他曾偷偷别在我毡帽后的格桑花。
春暖花开,草原上遍地的格桑花,摇曳而顽强地努力生长。帽沿后的紫红色花瓣被我发现时,他手里又举来一支送给我。他说,他要带格桑花离开草原。
但是,离开草原的格桑花适应不了现代的城市,它孤独地枯萎、凋零,不等阿斯罕花钱施肥,拼命地抢救,它最终还是逝去。格桑花只能永远地留在草原,阿斯罕也回到草原。
阿斯罕枕边的老式录音机正沙沙播放二十年前的那达慕大会实况,里面的磁带缓慢地旋转,声音断断续续。
解说员亢奋的声音刺破寂静,“最年轻厉害的搏克手阿斯罕竟然倒地!我们都能看出他是故意……他居然甘愿放弃金腰带!”
“他们……都不知道……”凹陷的脸颊因喘息泛起潮红,阿斯罕攥着当年从我这抢来的刺绣花手镯,它早已褪了色,“那小羊……眼睛和你一样……”
病塌上的男人瘦削蜷缩得像只离群的老狼,唯有床头的蒙古刀还闪着光。这把刀,和当年为了见到已经成婚的我,在腹部捅自己几刀时,他在夜色的月光下擦亮的刀一模一样。
“平安归于你的灵魂。”我用哈萨克语念起送别巴塔,手指触摸着阿斯罕枯萎的掌心,为他戴上我年轻时手工刺绣的花手镯。此刻他的脉搏仿佛即将熄灭的篝火,微弱无比。
阿斯罕突然睁开浑浊的眼睛,好像回到那个狼群环伺的月夜,他用蒙古语说了句“看仔细”。可这次,他的手指向窗外纷扬的雪片,我顺着他的视线望去,看见二十年前年轻的自己正站在开满格桑花的草坡上,接过青年递来的卷毛小羊羔。
自从那次遇到狼群后,阿斯罕的唇边留下一道伤痕,经年累月,伤疤仍然无法消除。起初我一直以为他的伤是狼爪留下的,后来听人说才知道,是阿斯罕白日里为护着我喜欢的那头卷毛小羊羔被大羊顶伤的。
枯萎的手掌从我的手心滑落,阿斯罕闭上了眼睛。我从他的枕头下发现半块羊肩胛骨,上面是穿着哈族服饰的少女与蒙古的搏克手并肩躺在骨片裂纹里,那是阿斯罕一点一点用银刀尖刻上去的。
泪水不知不觉已经淌流,巴太揽着我的肩,让我倚在他的怀里,用拇指轻轻抹去我脸上的泪。他的手掌宽厚温热,覆在我颤抖的脊背上,“他替你挡过狼群,我该敬他一碗马奶酒。”
落日与雪并存,暮色在他长长的睫毛上流转,眼里的疼惜满溢,我攥紧他的衣襟,指甲掐进衣袍纹路里,“巴太……我们老了。”
录音机断断续续,蒙古包外的寒风响彻,泣音被晚风扯碎。巴太抱着我安抚,摸着我的头,“不怕,不怕,我们的灵魂会再次相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