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我们伏腰沉浸在衣服里,耳畔连续的缝纫机声吭哧作响,一到晚上便觉得腰酸背痛,手麻,有时候脚也抽筋。
我们宿舍几个人互相给对方按摩着,聊着彼此的家长里短。
宿舍里不全是新疆人,还有一个外地来的小姑娘,十九岁,剪着短发,经常穿着一身的黑色衣服,裤子上挂着铁链一样的装饰,刚认识几天不肯和我们说话,面色生冷。
起初我们都觉得她不好惹,一定脾气不好,但有回阿娅拉身体不舒服,想要请假,组长不给批假条,小姑娘气冲冲地找到组长要到了请假条。看来,她人还是很善良的。和阿斯罕一样,外人看着不好接近,可一旦熟悉了解后才看到他们心底的善意。
我们都不知道她什么来头,敢这样对领导,还不怕被辞退,不怕没工资,她绝对不一般。
我和巴太打电话时,她坐到我床边听着,我感到不好意思,拿着手机坐到其他地方,不一会儿她又跟着我挪了过来。
我匆匆挂断电话,收了手机,坐回自己的床铺,随后她也坐到我的床铺上,盯着我看。她看起来没有恶意,眼里满满是对我的好奇。
我问她,“你干什么呢?”
她笑着,一双好看的杏眼弯了起来,“在看你呀。”
“我有什么好看的呢。”
“就是因为你好看我才想一直看你。”
我朝她皱了皱鼻子,把脸霜给她涂。
她没有买的脸霜,只用清水和肥皂洗洗脸,从不用其他擦脸的化妆品。可她的皮肤仍然白白净净细皮嫩肉的。
她乐意用我的脸霜,用手指挖了点,自己不抹,而是抹匀在我的脸上。
“你家是哪里的?”我一边好奇问着她,一边解下束缚头发的头绳,用梳子梳了梳头发。
“我回族的,从家里逃出来了。”她用手指帮我捋着头发,继续说着,“他们逼我和我表哥结婚。”
我拿梳子的手顿了顿,双手垂在腿上,对她生出怜悯和心疼。
她只是笑着,将我的头发缓缓缠在她的食指上,又拿了一缕头发缠在中指上……最后哗啦散开,再用手指捋一捋,她觉得很好玩。
“你刚刚在给你老公打电话?”她开始给我编起辫子来。
我点着头,“嗯。”
她继续说,“感觉你们什么也没聊,连话也说不了几句,就开着手机放在耳朵边,十几分钟过去,电话费就是这样没了。”
我沉默着,任由她如何摆置我的头发。
她又问,“你和你老公也是被家里人强制安排相亲的吧?”
我回应她,“嗯,家里安排的。”
她边从我的手腕取下头绳,绑在她给我扎的一条麻花辫上,边说着,“现在终于出来了,找个机会逃走,这样咱俩还能做个伴呢。你以后想去哪呢,去北京吗?我想去北京看看,但要是他们找到我的话,我就只能回家去了。”
她伏在我的肩上,手指摸着我刚抹过脸霜的脸,闻了闻,“好香。”
“嗯,刚抹的脸霜,你不抹嘛?”
“我才不要呢。”她又贴着我的脸闻着,“但是真的好香。”
我笑着,“那你闻吧。”于是坐的板正,由着她。
她突然又不闻了,坐的离我远些,“我怕别人说咱俩是同性恋。”然后从我的床铺起来,找其他人说话去了。
之后的又一次与巴太通电话,是他打过来的我难得的放假,休息一天,不用上班。电话里他说着这几天家里的牛羊马儿如何,苏力坦如何,还有我娘家如何,每隔几天他就来汇报一下,我拿着电话“嗯”“嗯”的回应,除了向他诉说最近的状况外,也不知道再说其他的什么。
但各自汇报自己的“工作”,简单一两句就能够说完,无非就是“一切都好”“老板人好”“工资快要发了”,每次都是这几句。
我们陷入沉默,一百多公里的距离让我们深刻感受着彼此间的陌生,忽然我听到电话里传来的哨声,似乎是风的呼啸。
“你不在毡房里吗?”我问他。
他回应我,“现在在外面,毡房里没有信号。”
我知道草原上信号极不稳定,打个电话很费精力,他在给我拨打电话时,一定四处寻找着有信号的地方。
我听到电话那头急促的呼吸声,呼吸近在耳畔。
“巴太?”
他回应我,语气轻松了许多,“阿依扎提,我现在站在草原上最高的地方,这里的信号是最好的。我能看到整个草场,还有牛羊,牧民,他们正准备把羊往回去赶呢。”
风的呼啸越发剧烈,他的声音被风声割据,断断续续,但我听懂了他的意思。
为了不打扰他人,我找到一处无人的地方,高声喊着,“喂。”
电话里的人回应了我,他说,“我在呢,阿依扎提,你不想问问巴合提别克怎么样嘛?”
我想,我确实很久不知道家里的那只“巴合提别克”小羊怎么样了,有没有长壮一点,有没有生病。它和其他小羊比很特殊。
我冲着电话问,“巴合提别克健康吗?”
他高声答着,“健康。”
“活泼吗?”
电话那边似乎在思忖着,不久便回复,“不活泼。”
我有些担忧,问他,“为什么?生病了吗?”
我听到电话里巴太的声音高喊着,“你不在,他得了相思病。”
我叹气道,“过年我就能回去了,巴合提别克最爱吃芨芨草和苹果,它不开心的话可以在它耳边一边念我的名字,一边喂它吃芨芨草。”
电话那头似乎再次陷入沉默,也可能是信号不好,他没有回应我。
“喂,巴太,你还在吗?我的手机快没电了。”我喊着。
他的嗓音比之前低了很多,“我在,阿依扎提,我听到了。”
之后他又跟我说,“我说的是我,巴太,巴合提别克!我不开心。”
许久许久,巴太没有听到我的回复,他轻声问了句“阿依扎提?”
“喂?”
“阿依扎提,你在吗?还在听吗?”
“喂?”
而我的手机还没来得及传来巴太的声音,便已经关机了,我急忙回到宿舍充电,等再拨回去时巴太那边却打不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