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李文秀见面时是在夏牧场的六月,那时她早早准备好行李,数着日子期待转场的时间,而主人家的儿媳每日催她,行李准备好,记得只能带一个箱子。日子不近,但总有人比她还要上心自己,生怕忘了带什么物什,多带了什么物件。
当我将家里的厚袍子递到她手边时,她伸出的手悬在半空,不知该不该收下。那是件男式的黑色长袍子,没有任何的装饰,一点也不修身,除了耐脏和足够暖和的优点外,就无其他可称道的。
李文秀一眼识出这件袍子和巴太的衣服很像,只是被人改小了一点,当巴合提别克回到萨伊汗布拉克,在新年夜里牵着马儿来到小卖部时,穿得就是这身。那是她第一次见巴太穿哈萨克族传统的袍子,也是第一次见到短发的巴太。
自踏雪的事后,她有大约三年没有见到他了。那夜烟花灿烂,新年的钟声敲响,她站在电视机前,心中和主持人一齐默念着十二点以前倒数的最后几秒,也在期盼着那个三年未见的男人能够主动些来找她。
可是,十二点的钟声敲响,她还是没有等来他。屋子外的苏力坦和巴太已经在准备着回家,张凤侠走过来,轻拍她的肩安抚。
张凤侠深切体会过两次失恋的痛苦,她明白这种感觉实在难捱,但她不知道如何安慰自己的女儿,在她第一次失去丈夫时,以及在她得知自己被高晓亮欺骗后,所有的痛苦都是她一个人扛过来的。
男人没了可以再找,世界上不止这一个男人,张凤侠这样告诉别人,也是这样安慰自己的,但她的女儿不行,文秀的性子随了她爸,文静内向,什么事都搁在自己心里,她看不开,也不愿放弃曾经美好的感情。她将人和人之间的关系想得过于美好,传统会变化,时代会变化,尚没有明白,人和人之间的感情也会变化。
张凤侠曾告诉文秀,要给巴太时间。三年前的文秀就像小羊羔一样天真地在草原上活蹦乱跳,三年后的文秀,成长为一只成年小羊,她长大了……可张凤侠在看到文秀自责痛苦的这三年,她作为母亲十分心疼。她的好文秀,好闺女,这三年来,每逢新年回到草原,一年比一年消瘦。她也不再留着短发,仿佛是在特意怀念着某个人,学着他的样子,蓄起长发。
巴合提别克临走时,和苏力坦说了几句,又回到小卖部的屋子里,他叫了声“文秀”,张凤侠会意地走出屋子找苏力坦聊着天。她说汉话,苏力坦说哈语,各自讲着对自己重要的事。
张凤侠大约在草原生活十几年,即便不会说哈语,也能知道大概来,但只有苏力坦,说话时严肃没有表情,她和他磨合几年,聊天时仍得靠猜。
张凤侠说:“文秀买的烟花真好看,这么快就放完了。”
苏力坦回:“别让她寄钱了,我们不要她的钱。”
张凤侠说:“苏力坦大哥觉得汉族的饺子好吃不?”
苏力坦回:“我的身体仍然硬朗。”说完挺了挺腰板。
张凤侠往屋子里看眼巴太和文秀,和苏力坦说:“两个孩子不知道谈的怎么样了?”
苏力坦也往屋子里看一眼,在手心哈口热气搓了搓:“我不冷,你觉得冷就先回屋子。”
张凤侠皱眉:“你听懂我说的了吗?”
苏力坦仍然逞能地利用他的聪慧,告诉张凤侠:“我真的不冷,我在外面等巴太就行。”
…
巴太从屋子里出来,和张凤侠还有文秀告别,带着爸爸苏力坦回家。
李文秀看着渐渐远去走向黑夜的父子俩,觉得三年后的巴太和他的父亲越来越像……她抬头望着新年夜里的繁星点点,仿如烟花绽放后仍留下的点点余火,它们支撑着自己的身体,试图用自己暗淡的光笼罩黑沉的夜空,给寂寞的世界增添点儿亮光,给未来镀层金色的希望。
张凤侠不敢搅扰女儿,她素来没有女儿会写文章,不知道这个未来的大作家此时此刻在想什么,她歪头看着天上,只会感叹一句:今晚的星星很多,文秀的心事也很多。
“妈。”文秀朝她望过来时,张凤侠扯起嘴角,撑起笑来。
“我想吃饺子。”
张凤侠朝她皱了皱鼻子,“大半夜还吃,刚才我不还见你吃了两碗嘛?”
“饿嘛。”文秀摸了摸肚皮。
“行,我再给你下碗饺子。”
此时,李文秀攥了攥手心,双臂不知垂下还是继续举着。我看出她的苦恼,将袍子往自己身上比了比,向她解释:“这件袍子我只穿过一回,洗干净了,不脏。”
她接下我手里的衣服,向我笑起来:“你人真好。”她摸了摸袍子的布料,问,“你自己做的吗?”
“嗯,我在家没事就做衣服。”
她回头望眼旁边的主人家儿媳,“羽绒服的确没有棉袍保暖。”
主人家儿媳过来也摸了摸衣服的布料,问我,“给我家也做几件嘛?”
我点头,“好呀。”
“爸爸的,妈妈的,老公的,儿子的,女儿的……还有我的。”
要做他们一家六口人的衣服,我有些为难。
旁边的李文秀抬了抬眉,觑她一眼,“自己动手,丰衣足食。”
趁着主人家儿媳还没明白这句话意思时,李文秀放下袍子,牵手带我走出毡房,“别答应她,她在欺负你。”
“嗯,我一个人在三个月内还做不出这么多衣服。”
她松开我的手,问我,“你是叫阿依扎提吗?”
我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