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样子没有前几日那么邋遢,但依旧消瘦,面如菜色,看样子根本没有好好休息。
许如宁喝多了酒,眼前只有模糊的人影在晃动却认不清是谁,意识也有些漂浮,身体摇摇晃晃。
李乐滢见状赶紧过去扶他,担心他一不小心撞到哪里。
“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喝酒,我送你回去。”
许如宁将她的手甩开:“回去,回哪儿?官府抓了我大哥,还查封了我的家,我已经没有家了。”
李乐滢再去扶他,柔声道:“已经过去了,不要再想了。”
“五天前发生的事情历历在目,怎么能忘?”
李乐滢愣住,许如宁的意识是回到过去了吗?
她转头对小荷说:“母亲还在家中等候,你回去同她说我在街上遇到醉酒的二叔,等安顿好他,晚些胡杨送我回家。”
小荷怕周氏担心,从前也听李乐滢提过当初的遗憾,嘱咐胡杨帮忙照看好李乐滢便回了李府。
胡杨有些摸不着头脑,刚刚他们还在打趣的酒鬼,好像是李乐滢认识的人,他问:“要不我去煮碗醒酒汤?”
“谢谢了。”
胡杨讶异,这人从来不会跟他道谢,今天竟然会说谢谢,胡杨就这样,带着惶恐和惊讶去厨房煮醒酒汤去了。
雁荡山弟子学艺四年便会出师,到许如宁离开的第三年,正好满四年,大家都以为那个冬天他会回来,结果等来的却是一纸书信。
之后的第四年、第五年……直到第九年,依旧没有等到许如宁。
李乐滢偶尔会想,他是不是想要逃离安平,逃离这个伤心地。
每当这样想着,她都会责怪自己,为什么那么不小心受了寒,为什么没有在他返回雁荡山之前好好安抚劝说他一番,帮他解开心结,为什么要让他孤身离开......
如今许如宁喝醉了酒,以为自己还是九年前那个少年,那她是不是也可以趁此好好开解他。
“你没有错什么......”
许如宁侧目看她,视线却没有聚焦,他面无表情,问:“你知道我大哥拿了县令多少银两?”
李乐滢摇头。
“两百两,府衙在我家中找到了那笔赃款,大哥只用了四十两,你知道这四十两他用到了哪里?”
李乐滢又摇头,许如安的判决下来之前她持续高烧,所以没有听到案中细节。
“是雁荡山的束脩,一年十两,我去雁荡山的第一年,大哥就给了我那四十两,剩下的一百六十两,分文未动。
是我害了大哥被流放,害阿吉跟他的爹爹分别,明明都是我的错,为什么大家都在劝我忘记。”
许如宁越说越激动,双手握拳锤向桌面,李乐滢担心他打破酒瓶扎到自己,用力握住他的双手。
胡杨听到动静出来瞄了一眼,没看到什么异常又进了厨房。
许如宁的手好像一直都是冰冷的,李乐滢的手比他的手小上一圈,没办法将他整个手掌包裹,只能拉过许如宁的双手贴在自己的脸上,顺便让他可以面对自己,无法躲避。
“这件事不是你的错,你不要这样苛责自己。”
许如宁偏了下头,觉得面前这个人怎么听不懂自己话,正要再开口,被那人打断。
李乐滢正色道:“你大哥犯错的时候你又不知情,你只是接受了兄长的好意,为什么要自己背负罪责,他给你钱的时候有告诉你这是赃款吗,他有问过你愿不愿意吗?
我问你,倘若阿吉要读书,你大哥也拿了四十两给他做束脩,你是不是要连你侄子一起怪罪,怪他不该去求学?”
李乐滢松开那只手,等他回应。
“你说的不对,大哥他...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我!”
“我没有否认你大哥的初衷,但是他也确实错了,墨点滴到纸上没办法抹去,你大哥也知道自己做了错事,有了心理准备,所以他才会在官差上门时没有任何辩解,也没有为自己开脱。
你大哥对你很好,必然不会希望你将所有过错揽到自己身上,更何况,他还有儿子需要你来照顾,你更应该振作起来。”
“阿吉…对了还有阿吉......”
李乐滢想引诱他说出真心话:“那你做了什么呢,你是怎么对待你侄子的?你为什么要辜负你大哥的期望,为什么要抛弃他呢?”
“我没有......阿吉太小了,我没办法照顾他,所以才将他暂时留下来。”
“三年过去了,你现在从雁荡山已经出师,为什么不回来?”
顺着她的话,许如宁的意识飘到从雁荡山出师的那一天,师兄弟围坐在篝火边,喝酒话别。
齐言喝了一大口酒,问他:“今天过后,你们要去哪儿?”
“那还用说吗,肯定回安平呗,阿宁都三年没回去了。”秦秋端着酒碗小酌。
许如宁手上动作一顿,说:“应该不回去吧。”
“为什么?”秦秋好奇。
许如宁脑袋有点晕,含糊一声:“盘缠不够。”
“你不是在玄武堂赢了点银子吗?”
“小点声,你就不怕其他人听到吗。”齐言敲了下秦秋的头,又对许如宁说,“要是不够我也可以借你点。”
......
“只是因为钱吗?”又有个女声在问,不是秦秋的声音,声音柔软、气恼、委屈,“还是你觉得我们不重要,可以随时舍弃?”
他有点心软:“还有…我实在不知道怎么面对阿吉,他应该恨我的,我又怕他真的会恨我。”
“他确实应该怨你,可如今你既然回来了,不应该好好去同他说明真心,获取他的原谅吗,为什么要让大家沉浸在痛苦的仇恨中,人这辈子就这么长,已经浪费很多时间了,不是更应该把握住剩下的时光吗。”
这声音幽幽地传入脑子里,许如宁应了一声,眼皮越来越沉。
李乐滢用哄小孩的语气继续说:“往后,希望你不要再把所有迷茫困惑的事情藏在心里,希望你可以有人倾诉,就算那个人不是我。”
许如宁脑袋一沉,向前倒去,李乐滢连忙插手扶在他双臂腋下,免得他摔倒。
当胡杨端着醒酒汤到这边的时候,看到的是陌生男人双手搭在李乐滢肩膀上,而李乐滢则环抱着陌生男人,于是闭眼念叨:“非礼勿视非礼勿视。”
同时迅速放下醒酒汤,偏过头用手挡住眼睛:“李乐滢这不会是你的情郎吧?你怎么这样,光天化日之下跟你的情郎在我们酒楼拉拉扯扯,还让小荷拿我当幌子,你娘知道了来找我麻烦怎么办。”
“闭嘴!他都晕了我能做什么,你快跟我一起把他送回去。”
“晕了?”胡杨凑过来,“那我醒酒汤不是白熬了,要不就直接给他灌进去吧。”
“不要了吧,会呛死人的。”
“那要不你嘴对嘴喂他?”
“你是不是有毛病。”李乐滢无语,“留着等会儿回来你自己喝吧。”
二人将许如宁扶到门外靠在墙上,等胡杨关好店门,便一路搀扶许如宁回了李府。
李乐滢敲开了阿吉的房门。
李乐滢见房门打开,小声招呼胡杨让他早些回去,胡杨心中思考是不是上辈子欠了李乐滢,所以这辈子来还债。
阿吉穿着里衣,睡眼惺忪,看着李乐滢和压在她背上的许如宁,不明就里。
“阿吉,帮忙扶一把,我我快撑不住了。”
阿吉来不及多想,连忙搭手去扶。李乐滢半背半拖,拽着许如宁的手走到了床边,怕后仰着躺下去会摔倒他的头,于是面朝床板,直直的扑在床上,被许如宁压得闷哼一声。
“快快,把他拉到一边,我要喘不过气了。”
待到身上一轻,终于松了口气,没多歇息,接着把他的鞋子脱掉,把他摆正。
正要解他腰带的时候,阿吉终于回过神来,拦着李乐滢:“阿姊,男女有别,这样不妥。”
“我又没想把他扒光。”李乐滢小声嘀咕,“算了,那你来吧,把他外衣脱掉,身上都是酒气,难闻死了。”
说罢,去厨房端了盆温水,回来阿吉还是站在原地,没有动作。
“你怎么不动。”
阿吉还是没有反应,像根木头似的杵在那里。
李乐滢无奈,将水盆放在床边,挽起袖子帮许如宁脱外衣。
她一边脱,一边说:“晚上我路过胡记,胡杨告诉我你二叔已经在他那儿喝了一下午的酒,我见他醉得不省人事,便将他带回来,希望今晚你能照顾他。”
“我为何要照顾他?”
“因为他是你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
“这些年来他对我不管不顾,可曾当我作亲人?”
李乐滢回头看他,叹了口气:“你怪他对你不管不顾,那你是否想过,你失去了你的父亲,他也失去了他的兄长。
这些年在你在安平,孤单的时候有我们作伴,难过的时候会逗你开怀,你二叔呢,你可想过他是否难过,是否有吃饱穿暖,是否安然无忧?
你们已经失去了九年,还要再浪费时间仇恨埋怨,蹉跎以后的时光吗?你想再经历一次亲人离去,无法陪伴身侧的痛苦吗?”
“阿吉,你要过多久才会发现,你对他所有的怨恨,其实都来源于思念。”
李乐滢这句话是在对阿吉说,也是在对自己说。
良久之后,阿吉有些别扭地对她说:“阿姐,你先回去休息吧,我来给二叔擦洗。”
李乐滢摸摸他的头:“慢慢来,今后还有很多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