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勉强控制住情绪,缓缓说道:“我知你恨我,我宁愿你现在和我哭,和我闹,或者是多骂我几句质问我为什么让你受了那么多罪,可你这样……”
“怎样?”
陈古楠开口,温律的声音顿时低了下去。
“我不恨你,我恨你爹娘,恨我自己,恨抓了我的那些人,但是我确确实实不恨你。”明明是听起来如洪水般汹涌的话语,陈古楠的声音却冷静的有些恐怖。
怎么恨得起来呢。
天意弄人,那年向他伸出手的偏偏是温律。
造化弄人,他苦苦寻找的杀父仇人偏偏是温律的父母。
命运弄人,那刺向小师妹的一刀偏偏是他亲手所为。
“我已杀了很多人,我不值得你这样的,师哥。”
他抬起头来,眼睛清澈的像是块漂亮的琥珀,抬起的手却布满了新生的茧子,指甲周围的皮肉毛毛躁躁,尽是细小的伤口。
“我昨夜醒来时,是想闹的。”
当年为何不相信我,为什么不早点找到我,为什么要带我回来。这些质问在他的心里生了根,发了芽,他无时无刻想要问出口。
一切的一切,矛盾却又意外合理。
“可身上实在太痛了,我闹不动。”
温律住了口,这样的陈古楠对于他来说太过陌生,他不知道该作何反应了。他究竟是什么时候变成这样的。
陈古楠扯着嘴角笑了笑,他如同当年一般向温律伸出手,不是拯救,而是让二人陷入更深的旋涡。
“温律,闻到了吗?我身上的血腥味。从杀掉师妹开始,你与我便再也回不去了。”一失足成千古恨。陈古楠知道覆水难收,他跟他师哥最好的结局便是做个陌路人了,他做他的正道大侠,没准有一天江湖上会传起温大侠除孽的故事呢。
陈古楠似是想要温律彻底死心,把自己这么多年的伤疤一股脑全揭了出来。
“亲手手刃第一个仇人时,我脑子不太清醒,醒来后我自己也不敢置信,可我已经没有回头路了。”
“在那之后,我第一个杀的,是一家农户。我记得很清楚,那孩子很白,他的娘亲看起来很和蔼,下手的时候,我想的是,如果我娘还在该有多好。”
“我这辈子吃的最好的,是临死前方丈差人送来的那个酱肘子,它的味道特别特别咸,但可惜还是太肥了,吃起来有点腻,我吃一口就要吐半天,但是特别香,比我之前吃过的任何东西都要香。”陈古楠一连串的吐露出心声,明明心里是很难受的,但他的声音里却听不出一点情绪,整个人如同麻木了一般。
“他总是夸我,不厌其烦地教我东西,然后一遍遍地告诉我,我很聪明,在凌云寺那样死板的地方简直是屈才,我想我可能被关的病了,他也被我传染了。在那之前,我其实是有点感激他的,感激他夸我,也感激他给我一口吃的,感激他教我东西,即使我的苦难是他造成的。”
陈古楠放下手去,直勾勾盯着温律,轻轻叹了口气。
“直到他处理了那个活傀儡,我才意识到,我们其实没什么两样,你要救我,实在是不值当。”
“…那你为什么还要三番五次的来找我?我不信你对我竟无一点情意!”
温律最听不得他说这些自贬的话,紧紧攥紧了拳头,说话的声音都大了几分。
“可一开始躲避情意的人不是你么?”
陈古楠淡淡的一句话,让温律鼓起的气又泄了,深深低下头去,眼角略略湿润些许,又倔强地收回眼泪。
“当年是我对不住你……”
“没什么对得住对不住的,我害死了小师妹,总不能再害死她喜欢的师哥。”陈古楠这话听起来说的真诚,但却七分真三分假。温律明知道他对自己爱恨交织着,却说不出什么反驳的话来。
正僵持间,安裳鲤却领着一尾鱼和一只剥了皮的兔子走了进来,陈古楠不可避免地想起那日二人共乘一马的画面,便摇摇头,自嘲一笑,“更何况,师哥如今也有了知心人,我……”
他的嘴中说不上来恭喜或是诅咒的话,索性就让它成为一句未尽之言。
“什么乱七八糟的?”
安裳鲤刚进来就听见个什么“知心人”,下意识皱了皱眉,立马便扔下了收拾好的猎物,对着温律就是一句。
“我不认识野菜,你出去挖点。”
“嗯。”
温律没再多言,低着头走了出去,连工具也不带了,估摸着倒时只能委屈一下自己的佩剑了。
他走后,安裳鲤才把目光转向陈古楠, “我无意偷听你们间谈话,可温律的那个性子,估计也不会把吃到的苦说出来,但是我总觉得得和你说说他连衣服都被人骗去了的惨样。”
“什么?”
陈古楠愣愣抬头,安裳鲤倒从容不迫,一点一点娓娓道来。待到温律拿了一大捧野菜回来的时候,陈古楠已经满脸呆滞,不敢看他。
雨渐渐停了,屋里避雨的麻雀叽叽喳喳地飞出去。夕阳西下,二人突然不知该说些什么,只是各自忙碌,在溪边生了火,野菜的香气从锅里飞出,烤的半生不熟的鱼上淋了些烈酒,正“滋滋”地冒着油。
“要是小师妹还在的话,她一定很高兴。”
陈古楠忽得开口,声音有些哑,又有些嘲讽地笑笑。
“我这个凶手倒还可怜起来她了。”
“她不怨你。”
“哈,你怎么知道,她半夜给你托梦了?我明明做了那样的……”话还没说完,陈古楠便被对方搂进了怀中,那是他很久都没有感受到的体温。
温律敏锐地在他这话里品出了几分求和的意味来,也听出了陈古楠马上就要开始自贬的意图,便一下揽过了他的身子,小声开口。
“小师妹从一开始,就最喜欢你,她喜欢和你玩,和你一起抄佛经,喜欢你做的竹筒饭,那天,她也没怨你。”
是了,昭凌云是个顶顶好的姑娘。
陈古楠胸前的刺青隐隐发烫,他又想哭,又想笑,于是便露出了个啼笑皆非的表情来,悄悄拭去了眼底的泪。他的脸上终于有表情了,温律如此想道。
“此地不宜久留了,再过几日,我们便去曲山找魏医师治伤,看看能不能把你治好。”
陈古楠抬头,正要开口,却瞧见了他眼底的一片星河,一句“治不好的”哽在喉间,轻轻点了头。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