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想想又觉得委屈,忍不住说道:“我真就这样不堪吗?你母亲在我们家和大伯母说话,可不是这个声气儿,口口声声,说我虽然配你不上,但若改提了婷姐儿,她也不是不能松口,怎么听你的口吻,好似我殷家女登了你谢家门,谢太太就要气得活不成了?”
谢载盛苦笑道:“先生同我家提起亲事之前,母亲对我们的事情,反对得倒也没有那么厉害。可是先生许亲之后,她就坚决不许提起半个‘殷’字了。先生说起的时候,母亲或许顾虑到我的性子,还在犹豫,怕激得我作反。可父亲却一口答应下来,当场交换了信物。就是因为迫在眉睫,我才只能出此下策,将瑜丫头送走,和父亲摊牌。”
他摸了摸膝盖,自嘲地一笑:“如果我赶在先生开口之前就告诉父亲,这腿肯定一样要断,不过等断腿长好,说不定我们的事也能成。可信物一换,以父亲的性子,这腿再断个二十回,哪怕是截肢成了残废,只要顾家不嫌弃,不主动退亲,我就知道,我和顾湘灵,定是要绑在一块的。”
他眼中浮现出几丝落寞,又说起提亲的事情:“不过是筵席上一句话的功夫,顾先生才提了一句,父亲欣然答应,抬手就解下了腰间的玉佩要换信物。父亲就是这样,行事刚愎,在他看来,儿女婚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再天经地义不过。至于儿女的意愿,他根本不会去想。我可以在母亲跟前言行无忌,说什么‘三不娶’的大话,也是知道母亲疼我,懂得关心儿女的喜好……也就是如此,母亲料定告诉父亲之后我这腿必断无疑,才坚决不许我告诉父亲知道。那时候,估计顾先生都没想到他会这么爽快地答应婚事,也吓了一跳罢?彼时我坐在隔壁的席上,半点不知,是和状元他们过去给房师敬酒的时候,席上的人起哄恭喜,我才如遭重击。说我懦弱也好,说我顾忌亲情和名声重于你也罢,我承认,我确实没有勇气当场和父亲、和顾先生撕破脸,否决这门亲事。打断腿也好,跪祠堂也罢,是抗争了,是争取了,却也的确是懦弱的抗争,无效的争取,也的的确确辜负了你,背信弃义。”
他深深地看了娉姐儿一眼,仿佛要从她的脸上汲取到足够的勇气,煎熬了片刻,才黯然道:“越性和你实话实说了:动念要娶你的时候,确实有几分色令智昏。你和婷姐儿生得一样,我确实想过若不是你,她也可以。可是和父亲硬顶的时候,脑海中浮现出的那张脸,虽然一模一样,可我心里却清清楚楚地知道,不是婷姐儿,就是你,殷宜娉。”
他情绪上涌,声调不由自主地高了几分,又很快被他压制下来。“我之所以厌弃顾湘灵,不愿意娶她,倒也不是因为她不好,不符合我那‘三不娶’的标准。我是受不了这种不由自主的感觉,受不了她身上那种大家闺秀特有的端庄无趣。腿刚断的时候,大夫给上了夹板,我拖着那玩意歪着身子在祠堂跪着,心想,若求的是婷姐儿,她倒是能在婆媳间周转自如了,她倒是贞静贤淑了,她倒是贤妻良母了,也确实漂亮得足以让我心动,足以让我低头——可如果是她的话,跟娶顾湘灵又有什么区别呢,顾湘灵不够漂亮,不够贤淑吗?可这天底下,又有谁能像你一样有趣?就像一只炸毛的小猫,戳一戳,就张牙舞爪的,凶得很,脑子又笨,一逗就上当,一唬就着急,出门走个百病都要迷路……可又有谁,能像你这样鲜活?能这样鲜明而又深刻地存活于我的脑海之中,让我——”
他眼中似乎隐隐含着泪意,可下一秒娉姐儿又觉得自己看错了。如果那一丝晶莹真的是眼泪,那他眼中那灼人的火苗想必早已被浇熄。可此刻,它们依旧灼灼地燃烧着,逼得她几乎不敢直视,又不由自主地被吸引。
她觉得自己好像身不由己的飞蛾,明知道眼前的诱惑是危险的深渊,如果靠近就会被焚尽,可她还是忍不住地想抬头,想看清他瞳仁中倒映着的自己。
她听见他带着几分苦涩又故作潇洒的声音说:“那时候是深秋?是初冬?竟有些记不得了。反正天气又冷,腿上又痛,脸上还有一道口子,是父亲扔的笔洗划破的,麻痒得厉害。当时我就想,如果说是为了婷姐儿,吃这样的苦总觉得亏了。可如果说,为的是你——你这么没心没肺,我好像也是亏了。可是苦头都吃了,亏就亏吧,心里面苍凉苦涩,种种有之,却唯独没有后悔……”
“或者你觉得我朝秦暮楚,周旋在双生姐妹之间,轻浮浪荡。说实话,我也有点后悔告诉了你,让你知道我是这样一个——这样一个不堪的混蛋。我也没想到,我谢济之聪明一世,此刻竟干了这样的蠢事。可说出口之后,忽然觉得轻松了许多,否则即使你浑然不知,我心中总有些许愧疚沉重。我或许已经对不起顾湘灵了,也很对不起婷姐儿,但我不想——算了,也早就对不起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