娉姐儿初时还有些奇怪,转念一想便明白过来,娟姐儿身边的两位妈妈都是眼空心大之流,养娘赵妈妈自不必说,她本就是姚氏的心腹,这时节定然是在姚氏身边奉承着,往热闹处去了。至于乳母韩妈妈,她的家人都在西府当差,这样的节日里她也定会偷奸耍滑,偷空去寻家人的。故而万姨娘无法,只能让自己的两个大丫鬟跟着。
论理两名大丫鬟轮流当值,不论今日当差的是哪一个,另一个总是要歇的。清风临时被喊来当值,心中本不情愿,又兼着疲乏倦怠,便也不十分用心,只留了一只眼关注娟姐儿的动静,一面心不在焉地望着邺水中逐水而流的河灯。
娟姐儿却还是记事以来头一回看河灯,觉得很是新奇,不知不觉间,离河岸越来越近,一面目不转睛地看着邺水中闪烁的点点灯火,一面问万姨娘:“姨娘,放了这盏河灯,小姨姨就能知道娟姐儿了吗?”
娟姐儿如今虚岁已有两岁,能跑会跳,从花老太太的寿礼可知,她已经能进行打结、串珠子这样的简单活动了。话也说得很清楚,虽然娉姐儿等人难以理解她口中的“小姨姨”是谁,“知道娟姐儿”又是什么意思,但亲自抚养她、教她说话的万姨娘却能够听懂,一面俯下身亲手将河灯上的花须捋正,一面答道:“是的,小姨姨在河的那一头收着河灯,就知道有娟姐儿这么个小乖乖喊她‘小姨’了。”
娉姐儿与婷姐儿走得离万姨娘等人已经很近了,本来正欲出声招呼,听见母女俩正在说话,便暂且没有开口。又因为天色昏暗,园子里的照明不足,姐妹二人连同提灯的丫鬟都是手脚灵便轻捷之人,又是从万姨娘的背后过来,在视觉和听觉上都没什么动静,故而万姨娘等人并未发觉。
娉姐儿听闻这段对话,不由大怒。她本不知道“小姨姨”是什么意思,“姨母”是母亲的姊妹,而姚氏只有两个弟弟,并无妹妹。娉姐儿本无从得知万姨娘曾经有个早夭的胞妹,但听罢万姨娘同娟姐儿的对话,便明白过来:所谓“河的那一头”“收河灯”的人,指的自然是冥河对面的亡者;姚氏既然没有妹妹,那万姨娘口中的“姨”必然是她自己的妹妹。
娟姐儿再不济,也是正经的宁国公府的小姐,只能认姚氏为母,认姚氏的姊妹为姨母。一个难登大雅之堂的妾室,居然敢自抬身价,给宁国公府的小姐胡乱认亲,俨然没有把主母放在眼里。
婷姐儿也捋清了对话中的人际关系,神色颇有些不悦,见娉姐儿已经恼得咬牙切齿,竟未出言劝阻,而是冷冷地盯着那对母女。
万姨娘浑然不觉,犹自对着那盏尚未漂远的河灯,碎碎念叨着“平安”、“思念”之类的话语。许是她的表现太过神神叨叨,又许是黢黑而寂静的夜让人心生恐惧,抑或是娉姐儿姊妹的怒意如有实质使得娟姐儿如芒在背,总之,在被一阵凉风激灵灵吹起一身鸡皮疙瘩之后,娟姐儿原本好奇与兴奋的情绪为之收敛,转而化作一阵后知后觉的恐惧。她不由自主地往远离河岸的方向倒退了两步,喃喃道:“娟姐儿怕。”
一旁又冷又困又累的清风本来见娟姐儿走得离河岸越来越近,正欲过去抱她,见她自己退了回来,也懒得走那两步路,便继续在一旁抱臂站着,困得直晃脑袋。
这时候一道清冷的声音蓦地响起来,语气冰冷,音调略显尖利,又是忽地在众人身后响起,不由令人悚然一惊:“万姨娘,你好大的胆子!”
在场的四人都被吓了一跳,清风的瞌睡登时被吓跑,人也清醒了几分;万姨娘被吓了一跳,险些失了脚掉进河里,幸而凉风未曾失职,用力拽了她一把,让她稳住了身形;至于娟姐儿,她本就胆小,穿得厚实了走路又有些不稳,再加上清风的失职,听见这冷不丁冒出来的女声,吓得踉跄几步,意料之外又情理之中地——掉进了邺水池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