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初照的笑里适时露出为难的意味,她知道,“放权”二字,就是在堵自己的口。
事虽难,行则必成。眼下还不是最难的时候。“荆州之治,井井有条。赖赏罚分明,将军又教我一课。”
他放下酒樽,“荆州刺史乃当今天子第九子。这治理之功嘛,当然也要归于天子仁德。”江南不臣之心已久,这勉强的话说出来,倒带着几分嘲讽。
顾圳无心待客,话里有话,要的便是场子冷下来,让江初照知难而退。
“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天子仁德,但臣子无才无德,州郡便不安。”江初照接下他的话,“我随广陵王南下江左,只见百姓安居乐业,民风淳朴。久闻四大家族治理江左有方,顾陆朱张,其中以顾氏为首,将军威名久震江左,是民心所向,今日江载能喝将军一杯茶,实有荣焉。”
究竟是在说江南尾大不掉,还是在说江左只顾圳不知天子,以顾氏为首的江左四家已有反心。今日这杯茶,究竟是请君入瓮,让她知难而退;还是她将计就计,打草惊蛇。
“犹记洛阳为官那年,月旦评恰好路过,听得许氏兄弟二人评语‘出将入相,大器可成’,二十年华,一篇《治国疏》名满天下,洛阳纸贵。洛阳皆扬江中郎‘汪汪如万顷之陂,扰之不浊,澄之不清’。老夫今日能请中郎喝一杯茶,实有幸焉。”
他点名曾在洛阳为官。又问江初照,你今日一反常态出言不善,所为何事呢?
江初照:“将军曾随天子战匈奴,征鲜卑,雄姿英发。虎父无犬子。将军之子顾绍、之女顾熙,博学多识,贤名远扬;广陵王殿下欲辟为府内参军,未审尊意否?”
这是拉拢他来了。想先辟他子女为幕僚,再借此名头拉拢其他家族。以他为始,如此一来,他顾圳不就是江左的罪人了吗?
“子女年幼无知,顽劣不堪。殿下府内青年才俊,怎敢使他们忝列其中。老夫替幼子幼女谢殿下厚爱,还是请另辟良才吧。”
江初照:“将军,”
“中郎案上的茶凉了,”顾圳开口打断她,“给中郎换杯茶吧。”
“不必了,”江初照拱手,“将军贵体有恙,载已经叨扰一杯茶了。请将军保重贵体,晚辈告退。”
小厮领着江初照出府。
屏风后面的二人依次出来。齐声道:“父亲。”
顾圳面上的严肃缓和了许多,摆出慈父的神情:“方才的话都听清了?”
顾绍拱手道:“父亲,大哥如今在皇七子府内做司马;狡兔三窟,儿愿意前去做参军。”
一州刺史多征辟当地世家大族子弟为府内司马或参军,一是为了拉拢当地世家,也是世家表示臣服的一种方式,将族内子弟放在幕僚中做质子。
顾圳微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我儿之才,一郡守足矣。”
“熙儿怎么看?”
顾熙微蹲,行了一个万福礼,才到:“回父亲,女儿以为,如今天子属意储君人选,应是孝贤皇后之子司马泰。”
但主少国疑,庶子年长且无大过,为保司马泰登基,因此培植了五公主与之抗衡。
司马信猎场弑君的消息传扬天下,可谓是人尽皆知;不过此事的背后,不过是两位年长的皇子做的借刀杀人的局。若弑君事成,二位皇子夺位,若事不成,司马信也会被诛杀。
经由此事,司马信被贬青州,贬冀州,后贬益州;如今又被外放到早有“不臣之心”的江左来了。而借新政,长子齐王外迁被鲜卑牵制,次子燕王外迁被匈奴牵制。
如此一来,洛阳城中只剩司马泰一位参与皇位争夺的皇子。若天子急疾,有韦娴儿,崔氏,许氏,以及骠骑大将军霍通,可保他即位无虞。
君心多疑,为防止建康的司马信怀有异心,划江而治,还派无意皇位争夺的皇七子镇守荆州,有知遇之恩却背信弃义的苏沐扼守淮南。皇七子无心名利,司马信不过是一个弃子,顾家依靠两人,新君即位没有尺寸之功。顾绍的狡兔三窟分明就是无稽之谈。
江左不满朝廷只重用北方世族,积怨已久。可要说谋反,确是莫须有的事情。且不说仅凭顾陆朱张四大家族群龙无首如何划江而治,师出无名才是最重要的。
他们手中没有皇室血脉,急需一个人带领他们重新进入朝堂中枢,而不是偏安江左。
顾圳点了点头,示意她继续。
“江载征辟我和阿兄,不过是想借父亲和顾家的名声,为她继续在江左招揽人心立足。但女子为帝并非史无前例,江载想效仿她老师方清梦扶植司马信登位;司马信自小被养在天子身边,深得盛宠,有了弑君之行还能留存一命,想必天子对她仍有恻隐之心;况且江载此人能得许氏兄弟‘出将入相,大器可成’的评语,又在司马信弑君之后,力挽狂澜,让一个不忠不孝的将死之人,做了镇东将军、扬州刺史,不可小觑。”
“女儿以为,先静观其变。”
“嗯。”顾圳这才欣慰地点了点头,看向顾绍,“你大哥为荆州刺史府内司马,不是为父狡兔三窟之计,我儿明否?”
只是一种表明臣服的手段,和不参与皇位争夺的质子。顾绍拱手:“儿子明白。”
“都先下去吧。”顾圳说。
顾绍抬步,却见顾熙还站在原地。
顾圳问:“熙儿可是还有事?”
顾熙:“女儿风闻是她带兵平青州合盛、冯炬叛乱,‘汪如万顷之陂,扰之不浊,澄之不清”,她一介文文弱弱的书生,竟也懂得领兵作战。今日事不成,她定还会前来拜访,女儿想会她一会。”
顾圳笑了笑,捋须笑道:“你虽聪慧,却未经世事,不懂官场险恶;此人虽表面自带三分和煦,但心机深沉,不可轻视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