潇潇疏雨洒晚秋,城郭外,有青山。蒙蒙细雾笼炊烟,石巷内,落梧桐。暮雨暮风渐缓,行人行色愈急。江初照案上热腾腾的茶烟扑向被绵绵细雨浸润得湿漉漉的窗棂,青瓦檐下已经淅淅沥沥连成了一栏雨帘。
写给顾圳的拜访信已经三天了,依旧没等到回信。她捻着一颗白子在棋盘边缘闲敲,看如纱一般的薄雾从院门挤进来。
晚秋夜风已经很凉了。吹来一件薄纱罩在袍子外,衣裳总润润的,像没有晾干。
这盘残局她十岁就学过了;那日穿着一身桑脂色圆领袍子的顾云宸把黑子往前一推的同时,也把自己的位置又往方清梦心里推了一格。可偏偏就是这个早已经学过的残局,她摆了三日,半日都没有落一子。
江初照叹了口气,仰卧在竹榻上。于是不请自来的崔玉棠进门时看见的便是这样一幕,茶烟袅袅,案上一残局,暖黄色的灯洒在她的广袖大衫上,她右手垂在榻外,指上还捻着一粒白子。
江初照曾读过《楚辞》,里面有一篇诗这样写——秋兰兮麋芜,罗生兮堂下,绿叶兮素枝,芳菲菲兮袭予。她踏着薄雾而来,入门后还未卸下萦绕在裙外的雾纱,油灯的暖辉跃过灯罩攀上她的衣摆,芬芳沁脾,云开雾散,始见花容。
“玉棠?”或许司马信初见惊鸿一瞥,原是玉人来。她尚有一瞬吃惊,起身看向来人,顺势把白子握在手中,“入夜了,你怎么来了?”
南方多雨潮湿,长久跪坐容易染上风湿,因此南方的家居多竹榻、木榻,高于地面。
崔玉棠不大熟稔地坐在竹榻上,看了一眼她薄薄一层的大袖衫上,“晚秋了,初照莫要贪凉了。”
江初照的目光落在她身前案上,绕了半圈,算是点头。“她让你来的?”
崔玉棠起身给自己倒了一杯茶,“她不说,我便不能来了?”
也不是。江初照又仰卧回去,“明日我准备去拜访顾圳。”门外吹进的风轻动她自榻沿垂下去的衣摆。
见崔玉棠不语,江初照转头看她。
仰卧在榻上,没有设防,也没有再端着架子;说明两人的关系很近,也让崔玉棠发现,江南这个地方,很让江初照自在,自在到她可以放松。
“玉棠有话对我说?”
“是。”
江初照握着白子,举到眼前看灯光通过手指的缝隙透过来,“是关于江左的事吗?”
“不是,”崔玉棠的声音淡淡的,“说一件怕日后来不及说的事情。”
盘踞在屋脊上的脊兽被薄烟笼罩,飞檐翘角未沥干的水还在滴答滴答。青瓦白墙下碧水,木舟拱桥上行人。沾染了昨夜雨净后残留下水雾的袅袅炊烟,被檐上的薄雾拥入怀中,就连清晨的吆喝和河边的浣衣声,都要比北方细腻许多。
岸边垂下的依依杨柳还未枯黄。江初照出了小巷,来到坊街,湿答答的空气缠绵在广袖袍子外,脚下的青石板还湿哒哒的。
耳旁皆是交谈声。吴侬软语,像落在绿叶上不太急的能听见的淅淅沥沥的雨落声,像慢悠悠的木舟荡起的层层涟漪,像悠远的古琴,一声比一声慢。
江初照拎了衣袍下摆迈上石桥台阶,路过石桥下的带斗笠的船夫划着桨,竹竿没入水中后又被抬起,她想起从前拱桥边会有卖槐花的老翁,只是不在这个季节。她拎了下摆朝另一头走去。
已经不大会说扬州话了。
江初照朝着门童拱手行了一礼,拿出袖中的拜访信递过去,“在下广陵王殿下府内从事中郎江载,上门拜见贵府老爷荆州长史,可否劳烦郎君帮我通传一下?”
是个女子的声音。那门童带了点诧异的目光看她,作揖道:“近日我家老爷身体不适,许多好友都未曾见,今有贵客来访,容我禀报老爷。”
他双手接过江初照递过来的拜访信,进门时把江初照借着宽大袍袖挡住塞过来的铜钱揣进怀中。
约莫一盏半茶的时间,便听两道足音。
来人头戴远游冠,脚踏笏头履,身穿深色衣裳,腰围蔽膝,革带垂玉;丝绣暗纹,一身贵不可言。身形伟岸,留着短髭长襞,双眼如鹰,神情庄重。
想必来人就是顾圳了。
江初照作揖:“见过顾将军。”
顾圳双手负在身后,双脚微分如山矗立门后,那双带着阅历的双眼微微眯了眯,双肩上沉重的杀伐之气,随着厚重的嗓音一起扑面而来,“某近日鄙体不适,中郎之信未来得及拜读,若有怠慢广陵王的地方,请多海涵。”
看不出身体不适,只知自己不受待见。
已经料到会吃闭门羹,江初照也不局促,带着三分淡笑,拱手道:“既然将军身体不适,载便不多叨扰,另择时机,改日再登门拜访。荆州之事全系将军一身,还望保重贵体。”
因她勾了后面那句话,顾圳下不了逐客令。他脸色微变,侧身让路,“中郎既然来了,就请进寒舍喝杯茶再走吧。“
穿过曲折起伏的长廊。其间亭榭林立,轩台环抱;红栏画桥,栏外飞檐夹翠竹,桥下绿萍枕碧波;一迳抱幽山;清风徐徐,丝毫没有晚秋的寒意萧瑟,薄烟携雾来,便可醉倚楼阁听风雨。好一个闲情雅致。
入了大厅,江初照落座。青瓷剔透,可见里面青绿的茶水,当时司马信府中御赐的茶盏,都远远不及。
江初照右手握拳,掌心向下,请敲桌面行了叩指礼。掀开茶盖,茶烟缕缕奔客来,香气四溢,却不是今年上好的茶。
江初照明了。
“仰梧桐看云入飞鸟栖,卧秋兰听水出游鱼戏。早闻江南园林甲天下,载今有幸瞻仰,算了平生一心愿。”她轻呷了一口,才道,“多谢将军的好茶。”
顾圳却拿起案上的酒樽,“我是个粗人,不懂品茶,邸里的东西都是下人采买的。既然放权给了他们,这些事我便从不过问。既然中郎夸了他们采买待客的是好东西,事情办得好,就该赏。”
他转头看向立在身后的管事,“庄内负责采买茶叶的下人,自今起涨俸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