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大人,刘大人,江中郎唤你回衙署”大道边上小吏扯着嗓子,从空旷的地一直传到山林里。
刘玠还在田间,闻言,把绳子打结后递给小吏,朗声道:“等等就来。”
他脱下身上的麻衣递给录事身后的小吏,换上叠在阡上的官袍。
上了大道,打探道:“中郎有无说是什么事情?”
小吏双手笼在袖中,“这些小事中郎这么会说给小的们,就算是说了,小的们也不懂生民大计。大人还是快走吧,中郎在衙门里等您呢。”
额上冒着热汗,官袍却带着一身寒气。刘玠回到衙门,未时三刻的天色沉沉,穿着官袍的江初照看起来已经等候多时了。
“下官见过中郎。”他拱手行礼道。
江初照这才从手中的简抬起头,“坐吧。如何?”
刘玠跪坐下,“这几日还是只量了百姓的地,官署的大多都不让。倒是刘别驾让我们进了庄子,核算下来,数目刚好对得上。”
朝廷明令禁止业田买卖,各级官员门下荫客也有规定,不过只要有私田买卖契书,佃户无定数。
一个青州世家,名下就百亩田地,几个佃户,谁会信呢?
江初照:“城中豪强的地量了吗?”
刘玠:“刚开始不让,中郎去之后,就让了。”
江初照:“好好量量,顺便再查一下这些豪强与官吏之间的关系。”她接着提点,“一个别驾不敢在州郡养着几千个佃户,可豪强有几百的佃户,不是司空见惯吗?”
刘玠醍醐灌顶。想必豫州袁现谋反一案,就是如此查出的吧。他起身到堂中下跪拱手道:“下官愿为新政,肝脑涂地,万死不辞。”
江初照卷起案上方才摊开的竹简,起身道:“不会让你死的。”走到门口,她停住脚步,“屯田令案上关于新政的文章我看了,有些粗鄙之见,希望大人能够不吝赐教。”
待她出了堂门,刘玠忙起身拿起她留在案上的竹简。见微知著,鞭辟入里。他摇了摇头,自愧不如,自愧不如啊。
“想不到派去豫州的苏沐也有一番雷霆手段,还真是不能小看了她们。”那儒生捋着胡须道。
杨满昌把酒樽往案上重重一放,怒道:“现在袁现被满门抄斩,袁连是陛下的嫡系,汝南袁氏不能为三殿下所用便罢了,豫州的兵权还握在了苏沐手中。”
“要我说啊,干脆就、”
“二公子慎言。”儒生急忙拦住杨满昌,“大公子如何看呢?”
杨满昌随他一起把目光递向主位上的杨满去。他跪坐着,平静的脸上看不出情绪;像在沉思,又像事不关己。“不急。”他语气沉着。
“还不急。”杨满昌急得团团转,“陛下想立九殿下为皇太子,现在满朝文武的人都看出来了。怕他冲龄即位,坐不稳皇位,又为他培植清河崔氏,荆门霍氏,崔颢,韦娴儿,还有那些老臣。到时候韦氏和咱们杨家就是第一个被清算的。”
“我在你们眼中是个不成器的,但也记得住‘扬名显亲,孝之至也’。你们常教育我,世家子弟,享受了这份富贵,就要承担责任。”
见杨满去还是不说话,他又急道:“阿兄便直说,若是不想扶植三殿下上位,齐王和燕王,阿兄属意谁?”
“燕王外放西北,与司马信何异。难道阿兄是想扶持齐王上位?只要能……”
“满昌!”他语气和脸色一起冷下来,“慎言!”
杨满昌也变了脸色,积攒的情绪爆发出来:“你被封伯以来,便对族内之事一点也不上心,难道只有你一个人的前程算前程?你们笑我只会言兵,耻于我同列,但杨家还有那么多子弟,难道你只要你的锦绣前程,为一己之私弃杨家不顾?覆巢之下,岂有完卵,陛下是铁了心要削世家的权,扶植九殿下上位。还要我像你一样袖手旁观,就什么也不做等着被清算,看着我弘农杨氏,落败于我辈手中吗?”
粉碎飞溅起来的瓷粒,像被激起来的碎雪。饶是一同长大朝夕相处的杨满昌,也甚少见他发这么大的脾气。
众人缄默不言。他愣在当场。杨满去带着余怒的声音还端着沉稳:“退下!回去思过。”
杨满去垂了头,朝在座的人拱手行礼后退下。
杨满去举起酒樽,眉眼还有愤怒粉墨登场的尾声,“劣弟年幼无知,还望诸位不要将他的酒后之言放在心上。”
那儒生也举起酒樽,解围道:“二公子也是少年意气,立功心切,我等当此言如风吹过,如风过耳。”
宴毕。杨满去果真在祠堂找到了杨满昌。
“阿兄。”虽背对着门,但影子刚踏进门,杨满昌便认出了来人。
“你年轻气盛,总想着功成名就,因他们笑你耽于言兵,便总想着证明自己。”他上完香,拎了下摆跪在他身旁。
年少成名,是杨氏为他铺平的康庄大道;扬名显亲,也是他穷尽一生都无法摆脱的枷锁。“我从未忘记我身上的责任。”
“那阿兄的意思是要扶持齐王上位?”
杨满去皱了皱眉,“你帐下究竟聚集了些什么人,竟让你日日夜夜想着参与夺嫡之争。稍有不慎,便是整个杨家万劫不复,袁现之鉴尚历历在目,你便迫不及待地重蹈覆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