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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2章 天涯路(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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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明念确不知情。”云千容缓缓落座,“李阁主今夜已独自启程,赶回西南。驿馆遣人送来了李明念的行礼,与我前后脚到你府上。”

云曦一愣。

“他是何时离城的?”

“城门落锁前。”

她听毕正身,拱手襟前。

“母后见谅,孩儿还有一些要紧事,得马上离府去办。”

云千容捧起茶盏,略略点头。

“去罢,我自回。”

案前青年俯身施个大礼,退步离开。

房门吱呀一张,一阵烈风恰涌过檐廊,彩灯投下的柱影忽明忽灭。云曦关上身后门板,大步走下台阶。院门外的管事应声探出脑袋,急忙小跑近前,臂弯里还搭着一领披风,手中灯笼摇摇晃晃。

“若西——”云曦呼唤。

候在偏房廊下的葛若西跳起身,领着两名随从奔入院中,笔直地立作一排。

“二王女。”三人抱拳候命。

“去驿馆寻阿念,”云曦道,“若她不在,便问清何时走的,速报与我。”

“明白!”葛若西领命,立时抽身而去。

鬓间湿黏的碎发迎风散开,云曦接过披风,阔步经过两名随从跟前。

“带上阿念的行李,去军马场。”

“是!”两人齐应。

朔风撕扯夜幕,高空渐薄的阴云里渗出一缝蟾光,映得驿馆积雪的房顶银亮晃眼。

李明念落足屋脊当中,目光投向回字楼天井,虾蜷的身躯一顿。顶层西角的客房不现灯光,底下几间门人的窗子竟也了无人息,独她房内一道脚步悠哉游走,变调的小曲儿轻震瓦檐,伴着履响和桌脚的刮擦声,时高时低。她翻入廊中,轻悄悄摸到李显裕窗前,望窗纸间戳一眼破洞,觑看进去。

内里黑黢黢的,床榻上没有人影,书案边也不见鸟笼。

怪了,这时辰都不在屋里?李明念心中生疑,听得间壁房门嘎吱张开,便转个身,面向那口哼小曲的驿丞。

“去我房里作甚?”

“嗬!”对方一骇,猛地倒跌几步,举高灯盏一看,认出她的脸来。

“唉哟,这不是李姑娘么?”他讶异,“客房尽退了,我正收拾着呢。你没去二王女府上安置?”

客房尽退了?李明念蹙额,记起父亲那句“不必回来”,登时猛省过神。

“我阿爹呢?”她问。

“赶在城门落锁前走了,你不知道呀?”驿丞奇怪,“欸,李姑娘——”

呼唤声转瞬被甩在身后,李明念朝围栏上一蹬,纵过房顶,急追向西。

驿馆座落于城渠东岸,越过几条花灯浮动的长街,粼粼河面便撞入视野。李明念足点堤旁灯架,踏着泊在水上的船篷横跃过河,奔过一段段瓦檐,从喧闹的西市斜穿向城门。嘈嘈人声飞远,掠过脚下的灯辉愈渐稀疏,她望见那漆黑门扇深扎入河,上方城垛火把荧煌,披甲拄枪的守卫满围一圈。

脚尖一转,李明念拐向东面瓮城边那截冷清的城墙,在最后一截屋脊间狠力一蹬,高高飞纵起身,踩壁面疾走两丈,一气攀上墙顶步道。

湿冷的夜风嘶声呜咽,杂着河腥味扑向脸膛。她跳上城垛,眺得城外长河昏黑一片,偶尔在月光下现出几片波粼,困在两山之间灰白的轮廓里,淌向黛色深处的山谷。李明念迎风辨看,从涌动的黑浪里寻见一处微末亮点。

是舟船的灯火,距此约莫三十里。凭她的脚程,倘若全力去追,天明前也能赶上。

腿上发劲,李明念想要跳下城墙,却又止住身形。

长河间那一星亮光闪闪烁烁,既真切,又似幻觉。她感到鬓发拍打耳际,微倾的身躯滞在垛口,仿佛被烈风阻住去路,再不能往前。

李明念抬起脚,退回步道,转身看向背后的东汶王城。

入城的渡口寂寂无人,城墙脚下的民宅大多也熄了烛火,只从临街的房檐挑出竹竿,任凭鱼灯挂在顶端摇摆。若极目远眺,愈近城渠,灯火和人烟便愈盛。安平桥彩灯璀璨,桥上行人隐身其间,桥下驾娘一撑长篙,捣碎大片光辉。再远些,一角青鳍从菜市口四周的屋棱里探出来,是无数花灯堆作的巨大鳌山。她才从那头过来,早先也曾闲荡河畔,所见之景却总也不同。

良久,李明念跳上最近的垛口,向着满城灯辉盘坐下来。

二十一年间,她多凭直觉而非思考过活,纵然那直觉背后还有万千思绪,也定是数不清的闪念,不及分辨即已掠过脑海。因此哪怕深知双亲都有秘密,兄长和长老们各怀鬼胎,李明念也不甚过心,更从未想过一探究竟。甚至关乎己身的要事,她也惯于化繁就简,只认两条大路:不是习武,便是自尽;不是当影卫,便是做死奴;不是断发拒婚,便是玉石俱焚。

近些年她才隐约瞧清,非此即彼的大道间或者还藏有许多小道,那些不曾留心的人事亦能左右她命运,又或是为她左右。她退一步,择了一条前途未卜的道,却仿佛一头扎进结满蛛丝的洞窟,不知出路在何方,胡乱左拉右扯,也只拽出越来越多的长丝,缠住手脚,网住身躯。

眼下立身这峭拔城墙间,便好似已走出那洞窟,丝丝缕缕的蛛网却还绕挂在身,似断非断牵扯着她,要她回过头,往那洞里看。

看什么?李明念也毫无头绪。

风浪翻涌,有轻微的铜舌声浮现。她望过身侧凸起的墙面,目寻神庙塔楼。那是为白虎神搭建的高塔。在纭规镇,玄武神只有街口一座三寸高的神龛。

笃笃蹄响踱近城墙,杂在身周浮躁的寒风里,竟也清晰可闻。李明念没有低头,只觉那马儿走得悠闲,嘚嘚哒哒沿街坊间的小路靠近,又慢悠悠停在墙下。是两匹马,一前一后,挨得极近。

一阵铁靴声从墙脚奔上前,大约是守墙军士,却不曾发出凶巴巴的喝令,停顿一下,又掉头回去。

下方传来一声呼唤:“阿念!”

李明念从垛口伸出脑袋。墙下果然停着一白一黑两匹骏马,云曦骑坐白马背上,一手拽住那黑马的缰绳,另一只手正搭作凉棚,仰脸望过来。眼见李明念垂首,她这才撤下眉前凉棚,重又绕紧缰绳,将黑马牵近。

“特意走慢些,没想竟还能赶上。”她笑道,“看来这宝马是注定要送与你的。”

李明念认出来,那黑马便是她的二十金。

“你怎知我在这里?”她问。

墙下人笑答:“一回府便听闻阁主离城,我料想你还不知消息,派人去驿馆,便听说你已追出去。这时辰早关了城门,此处守卫最为松懈,你若想翻墙出城,必得经过。”她随马颈的摆动微转身躯,侧歪过脑袋,杏叶耳饰的银链一闪,“如何,是要去追你爹,还是留下来?”

城外腥冷的河风仍旧呼啸耳旁。李明念沉思片晌,腿一伸,跳下城墙。

眼看她稳稳落地,云曦笑着拎高黑马的缰绳。

“看来这一趟不算白跑。”她道,“行礼也带来了,去我府上安置罢。”

黑马似有感应,轻快地抬一抬前蹄,打拴马背上的包袱也随之一抖。

李明念接过那二十金,翻上马背。

“汶王给了你五个影卫。”她默数周围隐匿的人息。

云曦掉转马头,与她并辔徐行,一道回向来时路。“我也是今夜才知,影卫是一早定下的。”她答得轻松,“什么相看择选,都不过是借我们兄弟妹几个的力,演给外人看。”

这个爹也惯会磋磨孩儿。李明念腹诽,目向前方民宅间清寂的小巷。

“早知他要走,只是没想到会一声不吭。”她道,“银钱也一文不留。”

“你缺银子么?”云曦笑问。

“很缺。”李明念不假思索。既要留下,那一袋金瓜子能用到几时?

“瞧你也无甚首饰,只腕子上一条菩提手串。”身旁人瞟向她左腕,“那是家里人赠的?”

“是我阿弟。”

“哦?”云曦微讶,“自来只听闻你那位兄长的名号,却不知你还有阿弟。”

“原有个胞弟,迟我一刻出生,才一落地便夭折了。”李明念道,“送这手串的是义弟。我两个常年玩在一处,与亲姐弟一样。”

“难怪。”云曦恍悟,“菩提果寓意吉祥平安,在东南多是家人赠与孩童的周岁礼。你这串品相不错,只是样式么……很独特。”

李明念活动一下左腕,听那手串间的骷髅头轻微相撞。“他自个儿雕的。”她说,“我不识甚么品相,看上的便是这样式。”

云曦浅笑。“看来你这义弟不仅敬爱你,还很知道你的喜好。”她感叹,“我是不如他的,便随你挑一样我今日戴的首饰罢,算作我迟到的见面礼。”

还有见面礼?李明念将信将疑地瞧住身旁。

“随我挑?”

“随你挑。”

李明念眼珠一转,看向云曦头上的对孔雀衔花冠子。她身上多戴银饰,只这冠子是金的,且最大最闪,应当也最值钱。

云曦笑起来。

“这个不行,这是礼冠,给了你可是要受罚的。”她笑眯眯脱下一只镯子,“这个罢,这个也值钱,跟我手上的又是一对,也好证明来历。”

李明念接在手细看,是一只三指粗的累丝水族镯,分量不轻,做工也精巧,却是银的。

“为何要证明来历?”她皱眉。

云曦眼底藏笑。“你听我的,现下先收着。”她道,“过两年待我名声大噪,你却莫拿去当了,只在东南寻个商行卖,便说是我戴过的,另一只还在我手上,定能比如今出手翻个三倍。”

紧皱的眉头这才松开,李明念道:“那你再卖力些,让它多翻几倍。”

云曦朗笑。

“你倒家怀!”她很是满意,“这礼也不白送,我可是要回赠的。”

“自然得有来有往。”李明念将那镯子纳入衣襟,“你要什么?”

“你知道,随我打两年仗。”云曦坦然回答,“打胜了,还有你的赏银。”

城渠渐近,喧嚷的人声如浪涌来。李明念移目前眺,望定熙来攘往的安平桥。

“我倒是乐意。”她道,“可这公奴身份,随你打仗怕是也帮不上什么。”

白马背上的青年稍稍敛容,也朝那拱桥望去。“早先在神庙,你问我这里可否随意打杀家奴。”她启声,“那时我虽答了你,却还有一句话不曾说出口。”

“什么话?”李明念问。

目视光影深处攒动的人影,云曦不紧不慢道:“我自来相信,人心贪婪偏私,因而这世上本无公平。想要,便只能自己争,而不是靠旁人给予甚或施舍。”

她偏过脸来,透亮的狐狸眼望进李明念眼中。

“东汶这一仗,是为东汶争。你随我去,便是为自己争。”云曦道,“阿念,你可敢一争?”

马身轻颠,腰间横刀轻轻拍击腿侧。李明念回她一笑。

“礼已收,哪有不争的道理。”

-

元月初十,太渊河南岸褪去最后一身雪衣。

麟德殿宴乐徐散,西园光秃的枝桠间才透出昏蒙天光。明月殿四面壁檐垂水,南墙顶端露一顶青黄竹棚,棚顶攀绕的藤蔓已卸解下地,只处处留有深浅不一的缠痕,湿漉漉的水光里斑驳难辨。琼妃云琼巧蹲身棚下,从遍地藤蔓里仔细挑拣出新枝,一根根剪去尾部多余的长梢。

服侍在侧的宫人撑着伞,眼见她鞋袜半湿,不由挤紧眉头,蹲下来替她将裙摆掖入腰里。

“这葡萄藤枝蔓纠缠,修剪起来极是繁琐,娘娘才饮过酒,何必这个时候打理。”

云琼巧只自修剪枝梢。“司天台早有预测,这最后一场雪是化了,往后却要干燥数月,还得尽早埋土浇水。”她口里道,“我只修剪,一会儿挖沟,还须劳烦你们出力。”

“娘娘客气了,这都是我们分内之事。”宫人忙说。

有脚步踩过院中积水,急急忙忙赶近前。

“娘娘,宫宴已毕,三王子和五王女来给娘娘请安。”一道略带稚气的女声紧张道。

云琼巧终于放下藤蔓,将剪刀搁入脚边木桶,听身旁撑伞的宫人出声责备:“怎么冒冒失失的,水都要溅到娘娘身上了。”

“无妨。”云琼巧慢慢起身,回看那尚未成年的宫人,“领他们进来罢。”

小宫人领命沿竹丛折返,细碎匆忙的脚步惊落一片水珠。

云星栋携五王女云昭入院时,云琼巧还立在竹棚底下,恰垂下打理齐整的裙摆。

“孩儿给母妃请安。”一长一幼行礼。

“起来罢。”云琼巧道,“我不胜酒力,方才便先行离席。你两个可曾多饮?”

云星栋直起身,一袭绛紫锦袍金线闪烁,乌黑发髻束在嵌红玉的金冠里,虽站得笔直,眉梢眼尾却染着笑意。“孩儿饮得不多,小五也只陪父王吃了两盏,母后不必忧心。”他答道。

“当真?”云琼巧看向五王女。

云昭略抬起头,见她抚在裙角的双手冻得通红,又半垂下眼睫,也支出个笑来。

“三哥哪里会诓母妃。”她说,“饮酒误事,母妃多次叮嘱过,孩儿们都记得的。”

云琼巧这才松缓了脸色。“小昭心细,还着人送了醒酒汤过来。有你在,我也不怕你三哥狂饮烂醉,失了分寸。”她走出竹棚底下的泥地,“我给你两个备了些点心小菜,一会儿记得拿回去。午时吃过正宴,夜里便清淡些,才不会积食伤身。”

说毕,她吩咐撑伞的宫人:“荆芥,你去取过来。”

“还是孩儿去罢。”云昭却道,又向那宫人颔首:“荆芥姐姐,劳你给母妃取个手炉来,莫冻伤了手。”

荆芥闻言收起伞,目询身旁女子。

“也好。”云琼巧笑看云昭,“小厨房还在研制药膳,你拣几样喜欢的,也带回去尝尝。”

云昭福个身:“是,多谢母妃。”

待二人离去,云星栋才闲步上前,扶住母亲冰凉的肘弯。

“小五倒是一贯会献殷勤。”

“她这是体贴懂事。”云琼巧拾起那只小小的木桶,“你是当哥哥的,不学学妹妹的好处,反倒成日里挑剔生事。这般胸襟,将来如何能服人?”

青年显是正当称心,听得责备,也只付之一笑:“母妃教训得是,孩儿不敢了。”他瞥见桶内沾满湿泥的剪刀和小铲,“又是在修剪枝蔓么?要留哪几支,您说,孩儿来剪。”说着便伸过手,要去拎那只木桶。

云琼巧躲开他的手道:“你连母枝都不会分辨,还是莫添乱了。”她转而将木桶递与侍立一旁的小宫人,“先回偏殿歇会儿罢,你替我换双鞋袜。”

“是。”对方诚惶诚恐应下,接过那木桶在手,却又险些滑脱出去。

云星栋乜过一眼,扶着母亲走上檐廊。“掖庭局也是会看人下菜碟了,竟将这样毛手毛脚的小丫头分到母妃宫里。”他道,“也不知是得了谁的授意。”

“你不曾去旁的宫里请安,怎知别处便没有这样的小宫人?何况凡事都生而到熟,她年轻,多学学也就好了。”云琼巧不甚在意,“与其操心这个,不如一会儿替我挖个沟,给那葡萄藤仔细埋上,也好醒醒你的酒。”

“是,孩儿定给它好好埋上,浇透了水再走。”云星栋笑着答应,低眼瞧见她沾满泥点的鞋袜,“那葡萄藤年年结果,早已不是幼树,母妃又何必劳心劳力,每年都亲自打理。如今还在冬日,您莫只顾给那葡萄藤保暖,踩在泥地里弄湿鞋袜,反倒自己着了凉。”

“我身子骨没那么弱。”云琼巧淡道,“便是我日日叮嘱对手足要恭敬友善,你也权当耳旁风。这样要紧的活计,又怎能假手于人。”

云星栋歇住声。母子二人跨入正殿,见得客座冷冷清清,云琼巧不由停了脚。

“阿朔未曾一道来么?”

“宫宴一散,表叔便急着出宫,只及托我向母妃问安。”云星栋引她向偏殿去,“父王才颁下赐婚的旨意,朝臣都上赶着道贺,表叔最不好这样的场合,定是要回避的。”

“恐怕是要赶在出征前再去一趟神庙。”云琼巧却笃定道,“阿朔一向挂心那书院里的孤儿,临行前定是要去探望叮嘱一番的。”

云星栋扯动嘴角,扶母亲在屏风后落座。“表叔是好心,只怕一旦传扬出去,倒让别有用心之人歪曲成培植门客,将来好结党营私。”他道。

云琼巧蹙额瞧他。

“尽是些孤苦伶仃的学生,何来的结党。”

云星栋但笑不答,见小宫人跟进来,便移步屏风外,守在罗汉床边等候。

宫人小心翼翼替云琼巧褪下鞋袜。明月殿冬暖夏凉,不止东寝殿,西面偏殿里也涂有椒墙,花灯节后的冬末纵是不点炭盆,赤足也不觉寒僵。“方才席间阿朔脸色不好,对这桩婚事定是心有郁结。”云琼巧任凭宫人端来热汤净足,“他自幼寄人篱下,这些年为了苏家,更受过不少委屈。你今夜还是去看看他,多加宽慰。”

“是,孩儿出宫便去。”屏风外传来青年漫不经心的话音,“他若不在府上,孩儿便上神庙书院去寻,一定逮到他人不可。”

“让你去宽慰他,不是去逮人。”云琼巧瞪向外间人影,“你如今也二十一了,怎的还如此顽劣。”

云星栋隔着屏风轻笑。

“孩儿不过是顽笑一句,母妃又何必当真动气。这下真成孩儿的不是了。”

垂帘外一阵脚步声靠近,是荆芥端着手炉和铜盆入内,轻轻绕到屏风后方。待三人一道走出屏风,云琼巧已裳干履净,套着炉衣的手炉捧在怀里,面上却现出几分疲色。

云星栋迎近前,将人搀至罗汉床边。她转个身,扶上他手臂。

“明日便要出征,见到王后,你要记得恭敬些。”

“孩儿待她还不够恭敬么?”

“也不照照镜子,你这张脸上何曾有过恭敬?”云琼巧坐下来,“学一学你大哥和二姊,见到人都和和气气的,人家才会记你的好。”

云星栋皮笑肉不笑:“那兄妹俩笼络人心的一套,我可学不来。”

云琼巧摇头,端起矮桌上的茶盏。“王后毕竟是你嫡母,又有无数军功在身,于情于理你都该敬着。”她沉声交代,“眼下外敌在前,最忌内斗。你在南边也要听你二姊统领,切不可越了规矩,明白吗?”

“孩儿知了。”云星栋答得痛快,手却一伸,合上她手中冒出热气的盏盖。

“母妃才受了冻,不宜饮冷茶。”他拿过那茶盏搁置一旁,转头看向旁边的小宫人,“去,取碗姜汤过来。”

对方不敢轻易答应,眼睛寻向荆芥。

“去罢,这里有我侍候,不必你操心。”荆芥道。

那小宫人这才领命,匆匆退出偏殿,留得荆芥也朝母子二人福身。

“我去殿外守着,娘娘和三王子先说会儿体己话。”

云琼巧颔首,目送她轻步离开,方才转向儿子。

“有什么话,说罢。”

云星栋坐到她身畔。“孩儿只是担心母妃。父王要御驾亲征,孩儿又得去南边搏杀,王城里便只剩母妃和那对母子了。”他低声道,“我府里留了一支精锐,也同几个朝臣打过招呼。王后母子若寻隙为难,母妃也不必与他们冲撞,只管遣宫人往外头送个信,自有人来接母妃去我府里,旁人想加害也寻不着你。”

“莫说胡话。”云琼巧低斥,“王后为人公允,何曾为难过我?何况还有两位夫人在,出不得什么事。”

云星栋冷冷哼笑。

“母妃还是听孩儿一句,留个心眼。那对母子惯会装甚么贤良公允,您可莫着了他们的道。”他伸出手,覆上母亲前臂,“若您落到他们手里,孩儿可当真要任人宰割了。”

云琼巧抽出手来。

“若非为了储位,又如何会有这些纷争。”她道。

默坐一会儿,云星栋立起身,踱向南面透进黯淡天光的纸窗。

“自古以来,哪有储位之争不见血的。眼下情势分明,云星翰自个儿上不了马,便抬了二姊一个女人上战场,为的还不是在朝堂上造势,四处招揽人心。”他道,“可惜了,父王也不傻,怎会看不穿她母子三个的盘算。如今二姊已被指婚给表叔,将来便是苏家儿媳——细算下来,究竟是他云星翰的助力,还是我苏家助力……谁又说得清楚?”

云琼巧脸上全无笑意:“小曦是个有主意的,如今又兵权在握,纵是女子,也未必就会出嫁从夫。”

“她云千容当年何尝不是主意大,又兵权在握?最后为保住她金家地位,还不是照样要不择手段,嫁与父王为正妻。”云星栋不以为然,从窗畔桌子里取出火石火绒,又转向罗汉床一侧那盏无光的烛台,“二姊姓云,不姓金。这些年为培植自己的势力,她尽用些无根无基的新人,连司天台一个洒扫的女奴都抬作中官灵台郎,在朝中不知已得罪多少人,反倒给了孩儿机会联结旧臣。她是个聪明人,待大局一定,自然明白比起她那短命大哥,还是我赢面更大。”

他停步烛台跟前,打出一簇明亮的火焰,点亮蜡烛。

“与其倚仗母亲的娘家,不如与夫家联手,扶我上位。如此一来,我也不至亏待她。”

“金家满门忠义,世代为汶效力,本也担得起王后之位。”云琼巧望住那烛火道,“两家都是汶国臂膀,一味内斗,只会徒增消耗。你父王安排这桩婚事,便是为两家修好,可若皆如你一般心思莫测,又何来的修好。”

云星栋笑转过身,又点燃另一侧烛台,才将火石火绒放回原处。

“这些朝堂之事,母妃便莫操心了。”他说,“母妃只须顾好自己,等将来孩儿夺得储位,才好补偿母妃从前受的委屈。”

“我不委屈。”云琼巧却道,“虽说不是正妻,你父王也一贯待我极好,王后更是从不为难。反倒是你,脾气这般张扬,叫我如何能放心。”

云星栋回到她身旁,大约酒劲上来,笑脸里多了几分懒倦。“外人面前,父王一贯只疼大哥和二姊,我做得再好也不过换一句不痛不痒的称赞。”他道,“不张扬些,满朝上下还有谁记得我这么个人?”

“你父王是有愧于王后,又看星翰和小曦自幼懂事,这才多疼几分。”云琼巧开解道,“可疼归疼,他也从未亏待过你。小曦和你都是十八岁立府,她有军功在身,你却是至今才领了差事,这便是偏疼你了。你该记你父王的好,多体谅他的难处才是。”

“父王若是真疼我,便该早早将征涞的差事交与我,而不是给了二姊。”云星栋道,“真要如此,今日南线统领便不会是她云千容的女儿,而是我云星栋。”

“你是男孩,正因你父王看重你,当初才不敢轻易让你上战场。便是眼下这回,他也是亲替你择了五位影卫,才能真正放心。”

云星栋嗤笑:“大哥和二姊不也各得了五个影卫,难道不是父王亲自择选的?”

见母亲还要再说,他摇摇头,敛了笑意。

“母妃是习惯了委曲求全,自以为忍才是上策。可孩儿不一样……孩儿不是那等胸无大志又没骨头的软蛋。既然有几分本事,在那兄妹两个面前,儿子便是不进则退。而一旦退了,只能让人吃得骨头也不剩。”他再度轻握她手腕,稍稍推晃一下,喉音也轻缓下来,“母亲便疼一疼孩儿,莫要求全责备了罢。”

借着烛光注视他那张年轻的脸,云琼巧许久不言。“罢了,你有自己的主意,我也拦不住你。”她终于说,“只是无论如何,帮过你的,你不能亏待。对待有功之臣,也是这个理。”

“母亲安心,孩儿自有分寸。”云星栋重拾笑容,“有些人……只要不反,孩儿绝不会亏待。”

云琼巧挪开目光。“去小厨房看看你五妹罢,领她一道陪我吃盏茶再走。”她放下手炉,“她待我是再孝顺没有了,你也宽和些,莫成日里摆脸色。”

“是,孩儿知道了。”云星栋站起身,长揖下腰,又向她保证:“母妃放心,吃过茶,孩儿再给那葡萄藤挖沟,然后便出宫逮表叔。”

云琼巧强挤出微笑,看他走出偏殿,便趿上鞋,慢步至殿门前,撩开一角门帘。

冷风争先恐后灌进来,她觉出清爽,索性站定门边。守在门外的荆芥瞧见了,忙回殿内取出一领氅衣为她披上,又小心打起门帘。

“娘娘还是不放心三王子么?”

一只手还扶在门框间,云琼巧眼望儿子离开的方向出神。

“孩子大了,有时候竟不像自己生的。”她喃喃。

“娘娘这是哪里的话,您怀胎九月生下三王子,又将他自幼抚养长大,怎会不像亲生的。”

听出侍女的不解,云琼巧回转视线。“许是我想岔了,孩儿长成什么模样,原非父母能够左右。”她拉紧氅衣领口,“也怪我,总要心软,才铸成如今的过错。”

荆芥劝道:“三王子也是一片孝心,不愿娘娘受委屈的。”

云琼巧却摇头:“他哪里是为我。”她不再多言,转向背后窒闷的宫室,嘱咐道:“去备些葛花茶罢。星栋和小昭都吃了酒,饮些葛花茶会好受些。”

“是。”荆芥唱喏。

檐上翻出一声闷雷,两人齐回过头,望出门帘侧缝,瞧见云层间浑浊的日光。

翌日午时,高悬中天的日影浑浊依旧。

王城西面山坳里,一截残缺的旧城墙孤立树杪之间。李明念骑坐二十金背上,视线扫过西侧陡峭的山壁,又回向城墙顶上。城楼前一杆血旗当中飘摆,下方设一张丈高的祭台,后方人影丛丛,只王后云千容披戎台前,接过一白发老儿递上的两面军旗,先后转交与身侧的云曦和云星栋。

两名青年肃步向前,捧军旗登上祭台,分立东西两端。台上两头乳猪一动不动捆缚盘中,姊弟二人铺平军旗,各拾一枚青铜匕首,深深扎入祭品胸腔,一举剖开。

血腥味溢入风里,飘向墙下。李明念让那气味熏得鼻痒,揉一揉鼻尖,索性避转脑袋,回望背后黑压压的军阵。东线两军四万五千人,独一支轻骑团为五千女兵,被清一色的男兵挤在东侧一角,各个神色肃穆,半仰起头凝望墙端。俞蝉骑着她那匹小马静候阵前,与两位军副并辔一排,生生矮了大半。接连几日磨合,那小马已将她驯得稳当,哪怕瞧见李明念回头,她也只转一圈眼珠,缚紧头盔的脑袋纹丝不动。

李明念将眼前军阵打量一圈。转过崖壁尽头的山弯,便是渡口。两个时辰前,汶王亲率的北线军已登船离岸,只余下这南线三军等候第二轮吉时,由王后主持祭旗发兵。六万余名精兵列作一个个齐整的方阵,小半天下来竟无一人摇头晃脑,近处一张张人脸汗珠密布,却自始至终鸦雀无声。

头顶上方嘎吱一响,是城楼两侧的旗杆轻微摇摆。李明念重又仰头,看那两面染血的军旗徐徐上升,衬着浑黄日光,格外刺目。

祭礼已毕,云曦领着云星栋步下城墙。

战马一早便候在墙脚,姊弟俩跨上马背,手提长枪向军阵而去。坐骑轻轻颠动,云星栋擦去襟前血迹,目光投向前方密密麻麻的军阵,一眼便望见那墨灰衣裳的女子,未着盔甲、腰挎横刀,骑一匹黑体雪鬃的骏马候于阵前,仿佛全然不察背后几名将领难看的脸色。

“李阁主当真是有手段,这节骨眼上竟能将女儿塞进军中,还得二姊亲自照应。”云星栋摆出笑脸,低声对身旁人道,“只是她无官无职,这样的身份站在阵前,怕是要惹得许多人眼热不快了。”

“三弟怕是酒还未醒罢。”云曦目不斜视,“阿念如今是我的随从,自然要护卫在侧。且既是无官无职,又如何会引得旁人眼热?”

“弟弟是好意提醒,二姊不领情也罢。”云星栋却有恃无恐,目掠更远处那扎在两名军副中间的小矮人,“但二姊好歹是王室血脉,身边跟的尽是些古怪玩意,也实在不像话。先是司天台那只其貌不扬的小寒蝉,现下将个女门人也纳入帐里,却又不收作影卫。知道的只当金家和玄盾阁交好,不知道的……怕是要以为二姊有什么特别的癖好了。”

笃笃马蹄声踏碎他话音,凭借内修的耳力,却字字句句皆能听清。云曦神色不变,只看军阵愈来愈近,几位将领不约而同投来视线。“阿念是我朋友,阿蝉更是我帐下得力干将,随军勘察地形、预测天象,皆曾为东汶立下大功。”她道,“三弟若再出言侮辱她二人,便休怪我不顾手足情分了。”

云星栋毫不在意,同样目视前方,看也不看那李明念望来的眼睛。“也是稀奇,为着两个贱奴,二姊还要同弟弟翻脸么?”他嘴上道,“莫不是当真让弟弟猜中了,二姊恼羞成怒,唯恐坏了名声,日后不好与夫家交代?”

银光忽闪,他只觉一缕疾风横扫脸膛,仰身速避,却听头顶铮一声撞响,盔尖红缨飞甩出去,被云曦稳抓在手。

战马惊飞前蹄,云星栋力直腰身,拽缰绳稳住马身,眯眼看向身侧。

重新横转枪杆,云曦面无表情回视他一眼,驱马前行数步,停在军阵跟前。

“三王子阵前辱军,依军法论,是为扰乱军心,原当枭首示众。”她高声宣布,又回看云星栋,“你是王子,又是将领,便斩红缨以代首,算是罚过了。”

李明念还等在原地,看云曦将那红缨掷于地间,复又朝向众军,洪亮的声音响彻山谷。

“诸位将士,我汶国自成贞十六年起广募精兵,无论是何出身,只要为国效忠,皆是我东汶倚仗,谁人也不可轻辱!”她铿锵有力道,“如今大战在即,望你们时刻谨记:我军赏罚分明,有过者,王族也当论罪;有功者,贱庶亦可封侯。你们效力东汶,从此便抛却过去的身份——荣辱贵贱,不在出身,尽在自身!”

云曦举起长枪。

“可听明白了!”

唰啦。一众军士抽出腰刀,随拄地的枪响高举过顶。

“谨遵二王女号令!誓死效忠东汶!”

震天的应和回荡山谷,李明念舒展眉心,也拔刀举向头顶,瞟向那面色阴沉的云星栋。

云曦回马面向三弟。

“北线军尚未走远,三弟若不服,大可追去报与父王,看战时究竟是以军法为重,还是以你为重。”

云星栋半会不语,忽而缓和了脸色,平静道:

“不必。”

他翻下马,脱下断去红缨的铁盔,在二姊马前跪地俯首。

“三王子云星栋言辞有失,愿服罪领罚。”他道。

“既已知罪,便该将功折罪。”马背上的女子声色威严,“盼三弟谨言慎行,早日报捷。”

云星栋低下头:

“不破敌阵,誓不还朝。”

说毕,他站起身,手举头盔肃视三军。

“方才二王女所言,都给我记清楚了!”云星栋扬声,“我汶军纪律严明,纵是王子触犯军规,也无情面可论。从今往后,我作为上峰定会严于律己,诸位也须时刻警醒,绝不可越雷池半步!”

底下嘹亮的回应不输方才:

“是!谨记三王子训诫!”

还懂以退为进。李明念耷下嘴角,望去城墙顶端:云千容挺立垛口后方,双手撑在墙檐,不露情绪地俯瞰军阵。一场可大可小的争端,她半点不曾插手。

号角高鸣,战旗指天而摆。

军队依序转向,踏着满地飞尘,浩浩荡荡前往渡口。李明念随云曦走在阵前,听后方铁靴齐踏,马蹄和车轮声杂在撼地的军步里,竟也轰隆难辨。“你还能忍住不揍他。”李明念借着这声响开口,“若换作我阿弟,我定将他揍得哭爹喊娘,满地找牙。”

云曦闻言一笑。

“你义弟也顽皮么?”

“他很是乖巧,待人也一贯友善,绝不会说出那种话来。”

“我想也是。”云曦脸上笑意不减,“但我与三弟同父异母,一言一行皆涉金苏两大家族,更关乎东汶王室安定。当众相殴,势必要牵一发而动全身。”

李明念睨她。

“那你还斩了他的红缨?”

“不与他动手是顾全大局,斩他红缨是亮明立场。”云曦道,“有些事可退,有些事却一步也不能让。”

李明念低哼。

“王公贵族便是规矩多。”她不快。

“人生在世,不是受制于人,便是受制于天。谁不是既与人斗,又与天斗。”云曦浑不在意,“王公贵族也不过斗得狠些罢了。”

道理也不错。李明念暗想,默听铁蹄碾过石子,后方聒噪的人声也飘入耳中。

“俞大人,俞大人?”那是个破锣般的男音,“方才三王子那番话,你可听见了?为着二王女的颜面,俞大人也该整饬整饬那张脸才是。”

另一个声音接言:“抹些粉,再涂些涂脂。”

“莫忘了给自己添两条眉毛。”先前那人补充。

他两个放肆低笑,显是仗着行军声掩盖,全不怕旁人听见。

“我听没听见倒不重要。”俞蝉冷淡的声音响起来,“但二王女和三王子都已接连发话,两位却还如此嬉皮笑脸,想是不曾将军纪军规放在眼里了。”

“安静些!”军副的低叱即刻横进去,“再饶舌,便都去找二王女领罚!”

那两个叽呱不休的这才噤了声。

李明念依旧望着前方弯转的山道。

“头一回听你这位天师还嘴,”她道,“原来她那舌头也能用。”

云曦在侧旁轻笑。“阿蝉不好惹事,却也不是个胆小怕事的草包。”她说,“且看着罢,你两个一定合得来。”

拐过山弯,宽阔的渡口尽显眼前。李明念正眺看岸边巨大的战船,却见云曦抬起左臂,指向西面。

“那便是湖石山,东南最高的山脉之一。”她道,“隔着三条河,距王城约有两千里。”

顺她手指的方向望去,李明念只张见天边一线黛色长波。

“这样的山,在西南只称得上丘。”她评价。

“早听闻西南万重险山,可惜无缘得见。”云曦笑道,“看惯了那样的崇山峻岭,东南园林于你而言想是也太小家子气了。”

李明念回忆那易于藏尸的园林。

“你们园子里的松柏不过两人高。若在西南,任你往哪儿走,树高尽及神庙里那幢金塔。”

云曦粲齿。“我幼时曾读过西南游记,只道南荧人敬畏天地,深居山地的部族甚或凿洞而居,鲜少伐木造房。”她说,“如今听你说来,大约正因长在那等险峻之地,南荧人才深知天地可畏,故而效法自然罢。”

“畏?”李明念重复这耳生字眼,“山高树高,跟畏惧有甚么干系?”

“婴孩不过尺半,成人不过八尺。自小长在那群山万壑间,成日仰望山木拔地倚天,自身却仿佛无有所长,如何不畏?”云曦偏脸瞧她,“不过你武功这样高强,想必是心无畏惧的。”

风响灌耳,河面潮腥的气味扑面而来。李明念转望渡口,从重重船帆间寻得一角云天,想见南山无数干云蔽日的古木。

“我也怕。”她道,“虽然长在西南,我熟悉的也只那一座山,还有那一条山梯而已。”

“既如此,正好随我去别处看看。”身旁人提高缰绳,话声带笑,“见过了西南群山,再一览东南江河。待你亲眼瞧过这人界山川,那些敬畏便也只在园中一隅,成就窗中一景了。”

苍绿的颜色淡褪眼前,李明念一笑,回转手腕,绕紧粗韧的缰绳。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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