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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3章 天涯路(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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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子仁疾奔在无边白雪里。

风雪将天地织作紧密的一片,他听见喊杀声,感觉到火的温度,就埋在呼啸狂舞的飞雪深处,只要再进、再进,便可亲眼瞧见。冷气蒙住头脸和身躯,撑得腔里裂痛难当。他拼命迈动双足,挥舞着手臂要拨开重重雪幕,却只觉双腿那样短小,身子那样羸弱,每一步都仿佛被流动的积雪拽着后退,无论如何也无法抵达声源。

脚下倏忽一绊,周子仁栽进雪中,冷意吞没身体,庞杂的嘶喊霎时充塞双耳。

他挣挫起上身,眼前火光冲天,丛丛人影厮杀其间,一道背影扎在垓心,身披数十铁箭,发髻散乱、铁甲染血,手中横刀一挥,斩退迎冲上前的敌手,却难挡无数如潮涌近的枪头。

人声急退,金属嘈杂的撞击声抽离耳畔。眼看枪尖逼近那背影,周子仁爬出遍地积雪,想要呼喊,却仿佛溺在水里,冰冷的风雪灌入喉底,发出不半点声音。

下一瞬,数不清的枪尖合拢一处,刺入那副浴血的身躯。那人趔趄一下,转过身,浸着血汗的碎发里现出一双弯长眉眼,漆黑眼仁望过来,目光穿过交织的鹅雪,左颊刺字在火光中忽明忽灭。

“阿姐!”

周子仁疾呼,猛然坐起身,颈侧冷汗灌入领口。他僵着身喘气,面前黑黢黢一片,好一会儿才看清榻尾成堆的衣箱,辨出自己身在何处。

“噩梦?”梁上响起吴克元沙哑的喉音。

“……是。”

“又是那种梦么?”

呼吸渐已平复,周子仁摇头。

“只是普通的梦。”他道。

梦中所见分明是北境的冻土,阿姐在东南,绝不会落入那般境地。他告诉自己。

墙外夜风游走,呜咽般的声响穿过檐廊。周子仁呆坐许久,起身趿上鞋,觉出鞋底潮润,便只身来到外室,点亮烛灯,打开墙脚的衣箱检看。

杂物箱里尚无潮气,衣箱中摆着新置的干栎炭,摸一摸最底里的衣物,也仍旧干燥。他松一口气,仔细压紧箱盖,又回身环顾四周。初春乍暖还寒,席间褥子还未撤去,存放竹叶的茶罐和药罐一并挤在小橱柜上,已积出薄薄一层灰尘。他干立许久,将烛台留在四方桌间,推开移门,步上檐廊。

明月高悬,乌云似雾,湿寒的山风里依稀透出一股暖意。

周子仁跽坐下来,顺着翻涌的林浪眺向山脚。早过了宵禁时辰,除去北山脚下的印府,只乡居外沿亮有一圈火把,是从军所调来的武卒围守镇边——自阳陵发出征讨东汶的檄文起,便每夜如此。

望定那圈明灭的火点,周子仁不觉摩挲腕间手串。

他已答应过阿姐,要留在纭规镇等她归来。可数月过去,她在那凶险地界杳无音讯……这样的日子不知何时才是尽头。难道当真要枯等在此,不晓她生死安危,更难尽半点力量?

“寒潮也退了,”他低语,“不知阿姐到了东南何处,可还平安。”

“她无事。”

熟悉的男声顺风滑入耳中,周子仁一惊,转头即见一条人影落身梯前,负手步入廊下。

“李伯伯。”周子仁认出来人,连忙起身长揖,“您回来了。”

李显裕照旧一身玄青色长衫,发髻齐整,长靴却泥点斑斑,显是长途跋涉而归。他径直走到屋中,见少年郎忙去寻茶罐,便落座启声:“我不吃茶,坐罢。”

周子仁顿住身形。

“是。”

他应下来,却还是从小橱柜里取出两盒糕点,绕至四方桌前坐下。

“白日里不曾听说消息,伯伯可是刚刚回阁?”

“一个时辰前才到。”

“伯伯一路辛苦。”周子仁挪开摞放桌上的医案,“阿姐未与伯伯一道回来么?”

“她在东南,不会回来。”

答案早在意料之中,周子仁轻手摆好食盒。

“伯伯用些点心罢。”他道,“……不知阿姐可曾托伯伯带信回来?”

对面那腰杆挺直的身影不答,只摇一摇头。他移目一旁那两册医案。

“我去拜访了夫子,听闻你如今已能独力行医,镇府也有不少病患专程请你号脉。”

见他转开话锋,周子仁顺下眼去。“是。”他回答,“前年子仁已拿到医簿,独力行医不成问题,只是疑难杂症还需不时向夫子请教。”

李显裕略一颔首。“当年我便有言,待你成年,自可离开纭规镇寻母。”他道,“如今你已年满十六,又能自食其力,将来如何打算?”

周子仁微愣。成年已逾一年,他知李显裕迟早要问及将来打算,却未料会在这当口提起。“子仁曾与阿姐有约,待阿姐脱籍,要一道游历人界。纵是寻母,我也想先践约,再做打算。”周子仁如实作答,“如今阿姐未归,子仁想留在纭规镇等待,因此上月已同夫子商议,预备赁下学堂西面那间栅居。那屋子原是……”

“适才已说过,她不会回了。”李显裕打断他。

心头一跳,周子仁讶看他。

“伯伯的意思是……”

对面人端坐如旧,神色几无变化。“大贞气数将尽,东汶迟早要入主北方。届时西南大乱,或易主,或维持现状,于南荧人又是一场灾难。”他道,“她想脱籍,便只得留在汶国境内,为汶效力。”

提起的心重又放下,周子仁默思片刻。

“真若如此……子仁却以为阿姐会回来。”

李显裕看过来。周子仁未作解释,只低下眉眼,膝行后退,双手交叠额前,俯身施一大礼。“请李伯伯许我去汶国寻阿姐。”他叩首席间,“若两国开战,便是阿姐为东汶效力,也定有用得上医士的时候。”

对座的男子半晌不语。

“你要寻她,必得去战场。”

“子仁知道。”

“当年你父亲费心安排,便是为将你送出战场。”

周子仁抬起上身,拱手襟前。“从前爹爹说过,他只盼子仁就己之志,痛痛快快活一场。”他垂头道,“若是爹爹在,也定会许子仁前往。”

屋外的风声一时清晰可闻。

“她如今已随汶国二王女云曦的大军一道南下。”李显裕终于开口,“眼下贞汶交战,关元城北通中原、东接渝国,守卫会格外森严。我替你备好通关文书,你可北上至商曲城,从丘墟水入东南。一路多方打听,二王女的军队在哪,她便在哪。”

周子仁眼中一亮,再度俯身作礼。

“多谢李伯伯成全。”

李显裕站起身。

“南方将乱,玄盾阁也非久留之地。无论能否寻到她,此番离开,你不要再入西南。”他语声平静,“寻一处太平地界安身罢。”

周子仁仰起脸来。

“李伯伯此言……”

一语未尽,面前人影已微微一闪,没了踪迹。

周子仁一怔,忙起身追出檐廊。卷过崖壁的冷风扑打脸膛,四下哪里还有李显裕的气息。

伏候梁上的吴克元落至少年郎身旁。

“已走远了。”面具下的声音道。

冰凉的雨丝杂在风里,轻轻擦过额侧。周子仁犹立门首,望住颤动的栈道出神。“李伯伯特意来寻我,好似是急于让我出阁。”他自语,“听阿姐说……当年门人选拔之乱,尚未查出阁中内应。难道是那内应近来又有动作?”

“不知。”吴克元道,“但一旦大贞势弱,戈氏山人必定再次来犯。他担心的恐怕也有这个。”

周子仁兀自思量。

“明日我再去拜见伯父和伯母,说明此去缘由,正式辞行。”他拿定主意,回向屋内,“或许恳谈一番,李伯伯会愿意告知更多内情。”

身旁人侧让开身。

“想定了吗?”他问,“如今世道正乱,此去必定危险重重。”

“嗯。我会慎重计划路线,只是要辛苦伯伯一路保护我。”周子仁停步,回顾那静伫在移门阴影里的男子,“也连累了伯伯,恐怕很长一段时间都见不到家人。”

吴克元一动未动。

“……你知道了。”他道。

周子仁回过身,朝他郑重地长揖下去。吴克元上前一步,托住少年郎臂弯,从面具眼缝里对上他那双纯净明亮的眼睛。

“那年逃出北境,我曾看见吴伯伯的一些记忆。”周子仁告诉他,“起初见到张婶还未记起来,后来却已慢慢想明白。我怕说出口会给伯伯和大哥增添危险,便一直未曾明言。实是对不住伯伯。”

吴克元的手还托在他肘底。

“所以当年,你提议让双明随我习武。”

“是。”周子仁垂下眼睫,“若非我拖累伯伯,大哥恐怕早已随伯伯习得一身本事。我便想借此稍作弥补。”

面具后方默了半晌。“你救过我,即便我不是你的影卫,也理当以命相酬。”吴克元道,“可那回门人选拔……是我失职,才置你于险境。”

周子仁摇摇头,拉下肘间大手,轻握掌中。

“不是伯伯的错。”他说,“异位而处,我也会与伯伯一样。”

廊外雨点渐密,凉丝丝飞进门框。吴克元轻轻抽出手,转而拉上大敞的移门,回转身子,面向身后的少年郎。

“如今于我而言,你虽是契主,也与家人无异。”他道,“你要去哪,我都随你去。”

雨脚踏上门板,似也飘入眼里。周子仁退身一揖。

“多谢伯伯。”他道。

春雨连日无尽,湿漉漉的山林浸出大片绿意,也将栅居浸出潮闷的霉馊气味。

周子仁推开吱呀作响的门板,手绰笤帚步入檐廊,捋去缠绕扫头的蛛网。李明念的衣裳物件大多存放在他屋里,住处却久无人居,除去霉斑,屋顶还结有一兜兜厚蛛丝,清理近半个时辰才重归洁净。周子仁轻舒一口气,解开襻膊,坐到侧旁尚未淋湿的梯顶,仰看瓦檐垂雨。

初至玄盾阁时,他也曾来此寻找阿姐。他想。眨眼已过八年,这回要寻她,却是往阁外去。

东侧山梯间依稀传来湿答答的步响。

“子仁——”

一声呼唤穿过山林,周子仁回过神,取下墙边的蓑衣披紧,戴上斗笠,跑下竹梯。

林丛里坠落的雨点噼里啪啦急打笠帽,他循着呼喊一径奔向山道,远远便从薄雾中瞧见一个披蓑戴笠的身影,手里横握一杆四尺竹竿,如同一只高大的草人扎在石阶间。

“大哥!”周子仁扬声喊道。

那大草人转过脸,敏捷地跳下山阶,踏着满地碎枝叶迎近前。“不是说在你那屋碰头么?我看你不在,还以为出了什么事。”他拿竹竿顶高帽檐,露出一双浓黑的卧蚕眉,“这时辰你跑来山腰做甚?采药?”

“去了一趟阿姐的住处,不知不觉便忘了时辰,对不住大哥。”周子仁敛步笑道,又侧过身,示意重回林中,“今日便先去竹林罢。”

许双明提高竹竿,随他一道深入山林。“李明念那屋常年不住人,霉馊馊的,怎么突然想着过去。”他奇怪,转瞬又憬悟过来,急急忙忙追到少年郎身旁:“是不是她来信了?她在东南还好罢?”

周子仁摇一摇脑袋。“李伯伯前日夜里已回阁,说阿姐一切平安,只是不曾捎信回来。”他回答,“我来西南七年,从未与阿姐分开这样久。虽说往日也寻不着她,可想到过两日阿姐定会来寻我,便觉得安心。如今却不知要多久才能相见。”

听出他语气低落,许双明也记起李明念冷淡的眉眼。“说的也是。”他嘟囔,“从前都是我们三个一块,现下李明念不在,还真有些不习惯。”

“大哥也想阿姐么?”周子仁转头瞧他。

许双明摸摸鼻尖:“算不上想罢,只是觉着不如往日热闹。”也难免要担心她在外头会不会遇险。

身畔的少年人轻叹,再度望向前路。

“我好想阿姐。”他道,“每回摘了竹叶回来,才记起阿姐这一向不会来喝茶。”

“她家在这里,定会回来的。”许双明只好安慰,“你也宽些心,这不还有我们一道么。”

对方却好似想到什么,缓缓驻步。“其实我正打算与大哥道别。”他蓦地开口,“听闻阿姐是在为汶国打仗,我想去寻她,也沿路看看西南的风景。”

脚步猛地一收,许双明扭过头,瞪住他那张尚显青涩的脸。

“你也要走?”

周子仁点头,那神情仿佛在叙说天气。“眼下我已成年,李伯伯和李伯母也许我出去。前日我便与他们说定,又将手头的医案托付与夫子,请他照看几个尚未痊愈的病患。”他说,“方娭毑的痹症难以根治,须得长期调养。午前我去看过,也送了护膝过去,叮嘱她冬日里要戴上。但她如今独居一处,腿脚本就不便,天冷之后,还要劳烦大哥多去照看。”

听得他一条条嘱咐,许双明总算回转了神思。“方娭毑那里我们自然会照看。”他匆忙揭过这些琐事,“但李明念那儿既是打仗,你去做甚?你又不会武,留在镇里岂不更安全!”

帽檐下那双奕奕有神的眼睛垂下去。“伯伯和伯母虽未明言,我也知阿姐此去前途未卜,安危不定。我是医士,无论阿姐要做甚,总是用得上。”说到这里,周子仁重抬起眼,“大哥,这一回我不想只是空等。我也想帮阿姐。”

落雨声将两人紧裹林间,滴滴答答,吵个不停。许双明不堪其扰,一翻腕子,手中竹竿便扎进地里。

“李明念一贯待你最好,你放心不下想去帮忙,也在情在理。”他道,“但这一向镇上几次加强守卫,宵禁也提早了一个时辰,往前只戈氏兵乱才有过这阵仗。时局如此动荡,你还东奔西跑,就不怕……”

他收住声,改口道:“便是有师父护着,也未必就安全。”

“不止是为寻阿姐,这一路我也想看看东南情势。”周子仁却回得平静,“汶国与大贞开战,前线集中在东部,应与西南无涉。怕只怕无论战果如何,大贞国力受创,西南各方山人会乘机起事。”

许双明一顿。

“便如当年戈氏兵乱。”他道。

周子仁低声一应,转头环顾四周。深林寂寂,薄雾里只有此起彼伏的虫鸣和雨响。

“除去南境戈氏,西南山人最强势力便是西面四满岭的滕氏,还有北面灵墟岭的山匪。我预备走西线北上,沿灵墟岭南面一路东行,到关元城打听过汶军去向,再从商曲城渡河。如是一来,路上若察觉山人异动,我也好及时送信到学堂。”他重新看向面前人,“祐齐哥哥如今每日都在夫子那儿帮忙,得到消息便可及时与乡民们通气,商量应对之策。”

许双明强自定神,细细思索。“步廊县挨着南境,离得最近的便是横骨岭。但横骨岭紧靠大横县,北面又是四满岭,戈氏和滕氏从来不和,若同时起事,大约也只能自西向东进军,而不会北上合兵。所以大横之后,戈氏下一个目标定是步廊。”他推测,“……横骨岭那些山人,可是不分敌我的。即便真乱起来,我们手无寸铁,又能有什么应对之策?”

“大哥可还记得,五年前疫灾肆虐,夫子曾从横骨岭寻回一味救命的‘赤母’?”周子仁问。

“你是说……戈氏未必会将我们赶尽杀绝?”

周子仁颔首。“大贞已是强弩之末,如今起事,情形定然与当年不同。戈氏败过一次,要想稳固势力,当明白一味残杀并非长久之计。”他道,“且若乡民们得知消息,里应外合,助戈氏一臂之力,想必处境又会不同。”

腔内心跳不由快起来,许双明握紧竹竿平滑的顶端。

“就像那年戈氏大闹南山,那些与他们串通一气的罪客?”

“不错。”周子仁道,“听闻逃出南山的罪客,都与戈氏一道回了横骨岭。”

“是生是死,有消息么?”

周子仁摇首。“我也向李伯伯和景峰哥哥打探过,却不曾听说消息。”他回答,“但这是个机会。与其坐以待毙,不若早做准备,放手一搏。”

许双明指节发白,头顶吵闹的雨滴声一时竟似什么在燃烧。

“那回疫灾,何叔他们也曾放手一搏。”他从喉眼里挤出声音,“可是……”

他没有说下去。

周子仁的嗓音柔和下来。“大哥,时移世易,如今的情形已与当初大不相同。”他谛视眼前人,“何况眼下便开始措置,又强过陷入绝境再被动反击。大哥明白这个道理。”

好一会儿,许双明用力摇一下头。

“不成,你一个人,还是绕远路北上,太危险了。”他口气坚持,紧拧的眉头却现出一丝松动。

“我会走官道,且有吴伯伯相护,应当无甚凶险。”周子仁的话音依旧平和,“只是要耽搁大哥习武了。”

“我习武本也不急于这一时,只是……”

未尽之言梗在喉中,许双明甩一甩脑袋,好像要将那些车轱辘话甩回肚里,然后一把拔出竹竿。“罢了,你一向自有主意,旁人也劝不动。”他道,“既决定要去,可得做足准备,莫小看路途艰险。西南四处险山恶水,这一路便是没有兵乱,也难走得很。况且你也没去过东南……那里还打着仗的。”

周子仁脸上绽开笑意。

“好,我定会保重自己,多加当心。”他答应,“到了驿站,我便写信与大哥报平安。”

许双明的眉心仍旧欲松还休。

“信都往学堂送,不定旁人会疑心。”他说。

周子仁却早有安排:“我想过了,要紧消息送去学堂,旁的信件我会托人送到打铁铺,请金姐姐转交。”

听得那一个“金”字,许双明纠结的神色愈发难解,干脆旋过身,举高竹竿拨开挡道的枝条,继续大步往竹林去。周子仁也拽步跟上。

“大哥安心,”他与青年并肩而行,“金姐姐为人磊落,定不会拆看我们的信件。”

“我知道。”许双明嘟囔,“明日何时启程?”

“大约明日一早。”周子仁答道,“我已拜别过夫子,想着今夜再去一趟大哥家,同大家道个别。”

竹林已近在眼前,许双明不禁放慢脚步,这会儿才觉出身旁人气息平顺,走得竟也轻松。他瞥过去,发现少年郎的笠帽已高出自己肩头。

不知不觉,这小子拔高了许多,再不必呼哧小跑地跟在一旁。

许双明停步竹林边,高举的竹竿垂到身侧。

“你们两个都走,倒还真舍不得。”他看着遍地零落的竹叶,“真要大乱,今日不定便是最后一面。”

他以为对方也会沮丧,再拿出“天下无不散之筵席”一类的酸腐话作慰。可周子仁只是停在他身畔,凝思般注视面前轻微摆晃的竹丛,安静了许久。

“李伯伯说,阿姐不会回来了。”他启声,“但我想,即便当真要从东汶脱籍,阿姐也会回来。因为她心里记挂着大家,也记挂着西南。纵然兵荒马乱,她也一定会赶回来,与大家一道应对。”

他对许双明微微一笑。

“我也会记挂大哥。待寻到阿姐,我便与阿姐一道回来。大哥定要保重。”

许双明回视过去。相识这许多年,他也曾听周子仁说过一两句谎话,但不知为何,许双明信他。

“……好。”他说。

腿肚一痛,是吴克元现身在侧,冷不防持竹竿拍上去。

“莫发愣。”面具下沙哑的男声道,“愈是这时节,愈不可懈怠。要记得加紧内修。”

许双明疼得跳开,搂住脚踝倒气。

“自、自然要加紧!”他从牙缝里道。

“若大哥需要对练,也可拜托夫子。”周子仁记起来,“我同夫子提过,他说只要是旬假或放课,大哥可随时去寻他。”

想到杨青卓捻须而笑的模样,许双明揉一揉腿肚。“还是罢了,真要去拜托夫子,不定他还会乘机考校我功课。”他转而道,“我去找虞亦鸿罢,横竖他每日都要练剑。”

“大哥如今和虞哥哥时常见面么?”周子仁纳罕。

“三五日见一回,他让我教他木雕,花灯节还托我转卖物件。”许双明道,“那家伙跟李明念一样抠搜,我让让利,他定会答应陪我练。”

“那太好了。”周子仁笑起来,“大哥在阁中还有虞哥哥这个朋友,也就多个照应。”

朋友?许双明一时忘了疼痛,肚里却还沉甸甸的。

“姑且算个朋友罢。”他道。

啪一声闷响,吴克元手里的竹竿又抽在他脚踝。这一着不留情面,许双明冲口痛叫,打着瘸蹦开几步,几乎疑心是李明念出的手。

吴克元摆开阵势,脸上的玄底面具蒙上一层水光,照旧瞧不出喜怒。

“好了,少闲话。”他说,“开始罢。”

-

绵绵细雨不曾越过西南高峻的群山。

太渊河南岸风急气燥,下游水流徐淌,月色间印出风脚如鳞的踏痕,莹莹烁烁。李明念伫立一处高阜顶端,脚下土地因湖水轻柔的拍击微微震颤,她却一眼不看,只自眺望淜国王城矗立在前的漆黑侧影。

濯青湖南衔远山、北吞太渊,湖面广阔无际,漫向夜幕的粼波里现出几抹黛影,难辨是山是岛。王城坐落湖心,城墙如同巨大铁桶罩入水面,抹去步道间耸立的城楼,城垛顶缘便只剩一线火光跳动,几乎瞧不出城门所在。这样的庞然大物,放在山水间便好似画里污涂的一笔,瞧着如鲠在喉,不除不快。

两星闪烁的亮光正沿城墙底端移动,是一艘打着灯的舴艋舟,堪堪拐个弯儿折返,灯盏在湖面投下忽闪的倒影。那是汶军的船只。整整一日的叫骂终自收尾,不必瞧清船上人面目,李明念便能猜见他们是何神情。

她吐一口浊气,转头东瞰。高阜紧挨一座山头,与淜国王城相隔百里水路,东侧阳坡下是一片平缓的山麓,面朝城门,背靠水道狭窄的山谷,伐去小片稀林,再挖出几条长长深沟,便圈起九千军士鳞集的营帐。

已过戌时,营寨里早熄了灶火,外沿昏黑的演武场仅余零星几点人影,烛光撑亮一蓬蓬帐子,远观便如发亮的丛菌。李明念迎风细看,从中寻见云曦居住的牙帐:除去正前方插一杆牙旗,与旁的幄帐无甚分别。

通向山下的小径传来人语,大约是值夜斥候结伴而来,登高查看敌情。李明念轻点足尖,纵身下山。

她原要直奔云曦居处,经过演武场,倏听一声弓弦振响,便一收脚步,轻飘飘落上场侧围栏。军士多在白日操练,日入后往往各归各营,轮流巡逻守卫,以备敌方奇袭。这时辰场上却跑着一条矮小的人影,背负箭筒、手举长弓,一径奔至箭靶跟前,踩住靶杆,费劲地拔下射在靶心的箭矢。

东汶战弓四尺五寸,拿在那人手里,几乎与头顶齐高。

李明念默不作声看着,目送那五尺小人走出五十步,想一想,再后退十步,细短的手臂拉开弓弦,借侧旁营帐里透出的灯火瞄准箭靶。

咻。长箭离弦,未及靶子便泄了力,斜入地间。

那人却不泄气,复又捡回箭矢,小跑回方才站定的位置,向着箭靶搭上弓臂。

“力使错了。”李明念道。

俞蝉一抖,险些撒开手中箭羽。李明念仿若未觉,跳下围栏走近前,从她背后抽出一支箭来,箭羽轻拍她前腹,又打一下后腰:“收腹,回臀。”语毕,李明念再挨个儿点过那两只僵硬叉开的膝盖,“膝盖要么落下,要么莫过足尖。下盘扎稳了,上身也板正,四肢才使得上劲。”

身子随即挪动起来,俞蝉挺直腰背,撤开左足,压下膝弯。指间弓弦确又张开几分,她愣了下,看向身旁人。

“莫看我。”李明念拿箭杆拍在掌心,“瞄准了便放。”

俞蝉这才从微颤的箭矢边望出去,尽全力拉开双臂。

弓弦一振,箭矢擦过靶底,落到靶杆脚下。

“还差一点。”俞蝉道。

李明念递上手里的箭。“你根基薄弱,愈是如此,愈当气凝丹田,以内发力。”她道,“一味加强臂力不过是练体,于内功无益。”

俞蝉不吱声,只接过箭杆,依她所言调整身姿,又放出一箭。这回射中了靶面,却仍旧落在外圈。

“内功根基原非一朝一夕铸就,练体却是临阵磨枪,不快也光。”她再从肩头抽出一枚箭矢。

“那为何白日操练时不过来?”

搭在弓臂的箭矢飞出去,俞蝉回答:“我是天师,战场搏杀非我职分,自然不能耽搁白日的工夫。”

李明念环臂原地,看那飞箭扎上箭靶,几近正中靶心。

“既然非你职分,又何必练这个。”

“天师不是不死之身,真遇上刀枪,还得有自保之力。”俞蝉答得平静。她搁开长弓,转个身,低头垂眼,正儿八经向李明念拱手一拜:“多谢。”

李明念却未侧转脸面。

“不必。”她漫不经心道,“二王女留我在身边,原也是让我给军士指点武学。”

“不只是为指点。”俞蝉略直起身,面上神色不变,“上回那条蛇和军马场之事,都多亏你相助。本该当日道谢,是我心情烦乱,才不曾开口。”

是烦乱,还是让那蛇给吓的?李明念暗自狐疑,也懒于计较,掏出衣襟里两枚果子,随手抛与她一只。

俞蝉险接在怀,看清那是一颗小小的野苹果,蒂把儿颜色透青,显是刚摘下不出一日。行军在外,粮草大多干巴,新鲜蔬果十分难得,这样一枚至少也能换六个铜板,抵得上寻常百姓一日的口粮。她抬起头,看李明念坐上围栏,一口便将那果子啃去大半。

“哪儿来的?”

“山上摘的。”对方鼓着腮帮咀嚼果肉。

“这山头军士们已尽搜过,没果子。”

“谁说是这个山头。”

想到她那身功夫,俞蝉明白过来。

“谢谢。”她说。

她看看身上脏兮兮的军服,解开护腕,拿里衣的袖管擦一擦果子,似乎觉出干站在那儿显得傻里傻气,便也走到李明念身侧,靠上围栏。

李明念从眼角瞟过去,见身旁人咬下一小口果肉,五官立时挤作一团。她很满意,咽下嚼巴半天的酸物,悄悄将余下的扔开。

“你叫俞蝉。”李明念拍一拍手,“那些人为何叫你俞寒蝉?”

对方艰难吞下那口果肉,举着那果子不动。

“我从前叫俞寒蝉。”她说,“跟了二王女之后,便改作俞蝉。”

“寒蝉这名字不好么?”

“蝉原有高洁之意,寒蝉却意味离别悲凉。多一个字,便是失之毫厘,差之千里。”俞蝉道,“我是家生奴才,这名字也不是父母给的。所以立下军功后,我自个儿作主,求殿下将我籍簿上的‘寒’字划去,只留一个单名。”

李明念又掏出两颗枣子,挑眉寻思一会儿。本是留给云曦的,但她也大约不缺这一口。

“那他们还管你叫寒蝉。”她口里道。

俞蝉还盯着那咬过一口的野苹果:“自是厌烦我,给我找不痛快罢了。”

李明念捡出一颗枣子递到她跟前。

“是为女人,奴籍,还是外族身份?”

对方看一眼那枣子,再看向她,那淡得似有若无的眉尖耸起来。

“甜的。”李明念说。

俞蝉眯起眼,极力捺住欲往上翻的眼珠,接过那颗青枣。

“不止这些。”她继续方才的话题,“我原是司天台一个洒扫的奴仆,机缘巧合得到二王女赏识,才有了如今的官职。那时二王女为我请功,欲求陛下赏我官职,却遭群臣反对。你可知反对的原因里,被提及最多的是什么?”

“你是女奴?”

俞蝉摇头。

“是我太丑。”她道,“功名可自立,出身可编造,身形容貌却难以更改。自古以来,朝廷取士皆须考校相貌,若非形容端正,便是不具官相,穿上官服更无官威。似我这等形容猥琐的人物,自是难登大雅之堂,何况要身居朝堂,威震百姓。”

李明念吃着枣子,打量她那张无甚长处的脸。

“你的确是其貌不扬。”她说。

俞蝉偏过脸来,与她四目相对。

“你竟知道‘其貌不扬’?”她惊讶。

咬合的牙关一停,李明念挑高眉梢。

“我是不爱读书,不是目不识丁。”

“不是?”

“不是。”

俞蝉回转脑袋,眼光却还逗留在她脸上,显然疑心未消。

李明念想将那枣子抢回来,又自觉胜之不武,只能生生忍下。

“他们既嫌你丑,为何最后又许了你官职?”她转开话锋。

“因为我功劳太大,才能又太过瞩目,司天台非得有我这样的人才不可。”

“所以也顾不得相貌?”

俞蝉依旧一手苹果、一手拿枣,像是在严肃思考该咬哪个。“极端之才便如极端的地位。”她淡道,“你见过谁嫌君王丑的?不是指丑为美地捧着,便是让权财的气味熏坏了眼睛,再丑的脸也觉俊俏起来。”

“也未必全就瞎了。”李明念却道,“我看纵是没有军衔的兵卒,私底下也敢叫你寒蝉。”

“人便是如此。你管得了自己,却管不了旁人。”俞蝉不以为意,“随他们叫去,我不应便是。”说着她便将剩下的苹果一气咬进嘴里,又咬下半边青枣,囫囵吞下。

李明念手撑下巴,观赏她那就义般的表情。

“换了我,必揍得他们屁滚尿流。”

俞蝉忍住满口余酸,强整辞色。

“所以你不是我。”她道。

李明念吃下最后一口枣子。

“长相是爹娘给的,额头上那一道却是刀伤。”她指一指额心,“怎么来的?”

“也是爹娘给的。”俞蝉目不旁观。

“什么意思?”

“你在西南长大,难道没听说过么?”她瞥来一眼,“眉心生痣,是为不祥。爹娘见我生来如此,索性便一刀将痣划开,也算逆天改命。”

除了溺死盆里,还有这种荒唐事?李明念沉下脸。

“倒是狠得下心。”她道,“不会你如今得了势,他们竟以为是那一刀改命的功劳罢?”

俞蝉嚼着枣肉摇头。

“天命不可改,他们在我记事前便双双过了身。”

“我不信甚么天命。”李明念扔开果核,“便是他们当真死了,也怪不到一颗痣头上。”

原以为要换得义正辞严的反驳,她却听俞蝉道:“我也不信。”

李明念瞅向身旁。

“不信还当天师?”

“‘驭物者常为物所驭’,”俞蝉语气平静,“我利用天命,却还不想死于天命。所以我不信它。”

李明念略一思索,断定道:“奇谈怪论。”

俞蝉也掷开果核:“这话我已听厌了。”

还算有些骨气。李明念一笑。

“既已当上官,你应当有私产罢?”她转而又问。

“问这个作甚?”

“怎的不学东岁人,也买些首饰戴头上?”

俞蝉翻个白眼。

“那我便是头一个被首饰压死的小矮人。”她说,“东岁人才满头首饰,我是南荧人。”

“不是穷人便了。”李明念道,“我很贵,揍人却便宜。哪日你想教训那些碎嘴的,尽管叫我。”

“军中不可私相斗殴。”

“我知道。”她双脚着地,扯一把皱巴的衣摆,“若是持械,还得重罚。”

俞蝉蹙额。

“知道还干这样的营生?”

“这军营里还没谁能与我相殴。”李明念说,“套住麻袋揍便是,他们也抓不着。”

然后她竖起三根手指,全然不看俞蝉怀疑的脸色。

“记住了,三钱一次,一次一个。”

自顾自抛下这话,李明念便脚下一蹬,乘风般掠过演武场,径往东去。

俞蝉独自留在围栏边,眼望她离去的方向,眉头半晌未松。

“……穷疯了?”她猜测。

夜风刮过牙帐,推得帐间灯影如浪翻动。

李明念落身帐前,四围里锃亮的枪头即刻唰地指过来。待瞧清来者何人,领头女兵才将手一挥,余下守卫竖起枪杆,齐声喊道:“李姑娘!”

略点了头,李明念在守卫里看上一圈,与前几日一般,不曾寻见葛若西的身影。

“我找二王女。”她看向那领头的女兵。

“是,我去通报。”

对方转过身,还未打起身后帐帘,即听帐子里响起云曦的声音:

“阿念回了?进来罢。”

那女兵于是退回帐帘旁,换开持枪的手道:“李姑娘请。”

帐内陈设简单,除去一张竹榻,两侧只各置两椅一桌,当中铺一张宽大虎皮,紧挨榻下聊胜于无的窄小脚踏。云曦盘坐虎皮间,面前的四方矮脚桌摆着棋盘,对座是一个额窄腮阔的高大男子,两人都身披二十余斤的战甲,仿佛不仅棋盘上厮杀,还随时要肉搏一场。

李明念入内时,那男子斜睨过来,眉头几乎要耸出发际。她记得他姓秦,听闻是什么中率府大将军,东线军里不算云曦,便数他官位最高,脸也一贯最臭。

指间黑子落上棋盘,云曦回头笑看来人:“如何,淜王可曾派人回话?”

“没动静。”李明念一屁股坐到四方桌前,“已围城半月,骂也骂过,请也请了,他们还是闭门装死。你究竟打算拖多久?”

不等云曦回答,那秦大将军便率先开口:“李姑娘说话不要太放肆了。”他置下一枚白子,冷冷瞧她一眼,“你是二王女亲随,白日里不服侍在侧也罢了,怎的还敢冲进帐里质问?”

云曦笑说:“无妨,这是战时,百事以速为先,私底下若是也拘着礼,岂不因小失大。”她又看向李明念,“阿念也莫急。汶淜两国毗连,我们辎重跟得上,急的该是他们。”

侧旁传来那秦大将军的冷哼,李明念眼也不动,只自盯住棋盘。

“便是不急,也还是要空吃粮草。”她接着云曦的话道,“倒不如派一支人马杀进去,从里头打开城门。”

“那样高的城墙,杀进去岂不费事?”云曦从盒里拣出一颗新棋子。

“我试过,算不得高。”李明念却道,“你带的那五百死士内力都还不差。三更时候人最懈怠,你给我一百个人,我先上去,使几条绳索便能拉上他们,不到天明定给你打开城门。”

“荒谬。”一旁的秦大将军低斥,“淜国王城乃上百名匠师共造,一贯以铁壁铜墙著称,固若金汤。凭你一人上去,怕是半个死士都未拉上,便已身首异处了。”

李明念半垂的眼皮仍旧不动:“将军自己不行,也不必拦着旁人。”

“你——”

黑子已落定一处星位,云曦合掌一拍:

“好了,莫争口舌之快。”

她脸上照旧挂笑,话音也不高,却让两人不约而同安静下来。

双手覆上膝头,云曦转向李明念。“我知你有这本事,但此计终归要冒险,算不得上策。”她告诉她,“你和那五百死士的功夫,我可是要留着对付海民的。万不能在这小地界消耗了。”

“海民?”李明念捉住这两个新鲜字眼。

“便是沧国水师,此行最难对付的敌人。”那秦大将军出声,又走下一子。

李明念转目榻侧,那里支有一张人高的竹架,东南十三国地图便撑挂其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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