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值正午当头,久坐的封直终于动了身,姜桐暗自观察,余光挪到了他的身上。
她没问李家庄里边情况如何,但从封直松惬姿态来看,此行乱流,恶匪多半已经被解决了。至于人留原地……她是摸不懂这人心思,就像这趟李家庄之行,明明可以置身事外,却要马不停蹄地飞赶过来。
封直不会是多管闲事之人。
“使君……”
姜桐心头默念,脑中快速翻篇,指望能寻摸出更多线索。
“留下这么一滩乱子,李家庄,花家村那边,一切……现今恐怕还要多劳明县令费心,唉!”
“冯兄言重了,是为沣县县令,此乃玉舟分内之事。这些恶匪个个野蛮棘手,冯兄千万要小心……”
“再怎么蹦跶也不过是困兽犹斗,最后垂死挣扎而已!明县令放心,他们若敢反起一分,下官与冯县令定会好生‘伺候’着!”
迎风传来几道声音,断断续续飘进了姜桐耳畔,收起心思,她将注意放在了人声传来的方向上。
明玉舟道:“不管怎样,这些作乱恶匪一刻未断气,其心计手段,还是要多多提防。”
“明县令说得对,这些恶匪深埋沣县这么久,不仅杀光李家庄村民,还假扮在此不露一点消息,这份恶胆隐忍不可小觑!”冯石溪深感赞同,他就是一早过于轻视,所以才会栽了跟头。
这些人的恶毒手段,用在李家庄村民身上的,简直令人发指!
“死者不可复生,明县令此下一定要多加留心花家村,余下村民,其身心,恐其再受伤害啊……”
知道花家村村民活着的消息,但冯石溪就怕这些恶匪一早下毒手,给花家村留下隐患。
“我知……冯兄所忧,玉舟明白……”明玉舟沉重点头,想起李家庄的,那一条条人命早就压得他直不起腰来了。
他虽还没有亲眼见到尸身,但那现象,必是惨烈无比……
孙县丞抹了把额头汗,对受害村民深感哀怜的同时,又有一丝庆幸冒出,从这么一群恶人手中活下来,还好,还好……有使君啊!
三人耸了耸肩,支棱起精神,冯石溪再多叮嘱了两句。他其实很不放心,想要留下来,但摆在面前的匪流一众,也是抽不开身的紧急事端。
此行作乱,两村上百户人家都被牵扯进来,对于他们这风平浪静的沣县来说可谓是掀起了一场暴澜,虽还没有传到每个人的耳中,但这些迟早都是瞒不住的。
所以才要赶在事情传开之前,伏诛歼恶,平了沣县百姓的心!
时任沣县县令,在此最后关头,冯石溪绝不允许履上出现这么一个污点!
姜桐放长目光,看着三人咬着耳朵又叮咛一阵,而后冯石溪便提手告辞,肃目正色,押着一众匪犯,浩荡哀呼地离开了李家庄。明玉舟侧目凝望,随后晃着身子慢沉沉地踏回了李家庄,余下人手分路各自跟上。
两人心中可能都存有几分不甘不愿,但现能摒下,皆是为了沣县百姓着想。
“娘子,我们也该动身了……”
识冬凑在耳边的小声提醒,将姜桐流转的目光从明玉舟周身拉了回来。
伴随着冯县令告辞声,站在她身侧的封直也跟着一道前行。
姜桐不舍地往李家庄内看了一眼,迈步朝前走了去,心下亦是不甘不愿。
李家庄坐处群山之中,来回之路迂回曲折,依照平时速度,定能在天色晚下前赶回县里,但押着一群作怪匪犯,难免会拖缓路程。况且,县里一众,包括冯县令,身上都挂满大大小小的伤口。
以至于入了夜色,都没能瞧见城口大门!
冯石溪缓了缓口,张嘴想让众人休息一回,但转头瞧见一脸狞恶相向的付二时,当即沉气收回。
众人拖着灌铅双腿,一步挪一步,就是再累,也没停下半步。
跟再队伍后边的四人看着样子,也是要随人一道回城。
“想以慢步拖延时日,这种拙劣手段,我劝你还是尽快收回。”封直莫名冒出声,引得身后耷拉行走的三人瞬间立起耳朵。
但还没来得急过耳,前面之人又再浇来一盆冰冷。
“故技重施,蜗行牛步者,早晚会被狼叼了去!”封直脚下一止,背手朝后丢了个警告的眼神。
三人停愣一息,脸色似都不太好看,尤其是夜下最后一道弱影,被气得耳尖一片通红。
姜桐松开掌心,展平了衣间褶皱,一遍又一遍地克制住了想要拿起臭布塞进其嘴巴的欲望。
“恶狼已现,何惧它再叼一口?要我说,封公子武力是强了些,就是这眼睛……可能还有点不尽如人意……”
看不清他自己?夜中饿狼,若是有,那他就是最大的那一头“恶狼”!
姜桐鼻下轻哼,才不惯着这人一副纵肆德性。当旁人都是与他一样的铁骨铜皮么?不眠不休,烈日赶路,莫说她走得艰难无比,如识冬这般习武之人也有些吃不消来。
愠起的双眸朝其背影瞪了又瞪,姜桐觉得,这人还是如往常一样,当个“哑巴”最好!
封直步下一顿,似乎感受到了来自身后的恶意,长眉紧蹙,拢起一层厉色往后瞥去。
“随姜娘子如何想,但此下,不是如在平原郡,姜娘子也没有那等闲庭信步的时候!”早习惯了姜桐时不时投来地奚落,所以听上这么一两句暗骂,对他来说无关痛痒。
封直依旧我行我素,姜桐气笑了声,索性放平了速度,慢吞吞道:
“平原郡世风清平,我心能安,封公子稳如泰山,我也无需担惊受怕。既然都没有差别,我为何不能‘信步’一二呢?我信封公子,封公子本领高强,杀得了恶匪,救得了百姓,便是再来十个八个危险,封公子也必有能力解之。纵使不敌,封公子振臂高呼一声,也能将那些牛鬼豺狼吓跑……”
“阿桐说得当否,使君?”姜桐咬声,最后两字说得极其轻飘飘,但是又非常清晰地传入其余三人的耳中。
冯县令一行与他们拉开了有些距离,周围一片异常安静。
识冬后背浸凉,大眼低垂来回晃动,只觉眼前“大战”一触即发。
封直停下步伐,没有再往后看去。
姜桐仍走得不紧不慢,越过路中停下之人,自若间留下了一个婀娜背影。
“封公子少盛有为,如此年纪便已坐上了多少朝官不敢奢求之位,出色至此,九泉之下的封世伯也当为你骄傲至极。”
姜桐展声笑开,不闲事大,顺带着还提了一嘴死去的封云。
“祖父平日里最是忧心封家,若是得知这一消息,一定乐得合不拢嘴,封公子这回攀了高枝,也莫要忘了静处平原郡的姜家啊……”
再声拉出姜偃中,将两人的关系似乎又拉近了一层,姜桐轻言轻语,话里柔声绝对不会让人起一丝反感。
她停下了前进脚步,将风吹碎发轻捻到耳后,优雅转身,定睛往后一笑:
“封公子,不对!是豫州刺史,封使君……”
不同方才飘飘之声,姜桐这几声,字字掷声有力,定愣愣地将封直不愿提及的身份全部显露出来。
皓齿亮闪,在茫茫夜色中一闪而过。
好像很小,又好像很大,小到微乎不可见,大到耀眼不可视。
封直眯起眼睛,眸下难以自察地缩动两分。
“姜娘子聪慧过人,不愧为姜公言传身教之亲,一样的心思如敏!家父在时便常言谈及到与之情谊,如今我一朝得势,某必不会忘了姜家。”
姜家……
说到忘记……谁忘了谁,还不一定呢!
封直没有正面回应姜桐提出的身份,反而很难得地认真对其夸道,可是,配上了一张漠然冷脸,再加上一双一动不动的幽色长眸,那就是十足的恫吓意味。
居心不净,竟是冲着姜家而来!
挂在脸上的笑容微微一滞,姜桐按下心中巨浪,展颜不动,明媚如斯。
“高枝易攀,也易堪折,一朝起,一朝落,谁也说不准哪日便会枝断裂碎。不过,以封公子之能,平步青云想必计日可待,自不用担心这些。况且,你若出了岔子,祖父能袖手旁观,置之不理么?”
当然不会,绝对不会!
封直胆敢作出不利姜家之事,祖父第一个不会放过他!姜桐仰起脖颈,双眸沉静,一动不动将对面送来威胁一一奉还回去。
狐假虎威,以势压人,这谁还不会了?
两人大眼瞪小眼,别看其身躯之异,内里涌起之势可没有一点差别。
棋逢对手,势均力敌。
封直突然起步,随风一道道碾压向前,姜桐梗着后脖,脚跟立稳不动。搁于平时她可能会低头后退,但此下,这一回,对面来人要针对的是姜家,她不会退步半分!
她从不承认自己是将军府之人,但身为姜家人这一点毋庸置疑。
“姜公心挂封家,的确不会置之不理。姜娘子也不必这么紧张,以你我两家之谊,纵有波澜,不过小小而已,上一辈的恩怨,与我更没有干系!”
封直不喜拐弯抹角,冷声挑开了两人之间暗流涌动之势,也摆出了他对姜家的态度。
姜桐心下嗤之,没有干系?没有干系那为何要将她掠来?
鬼才相信他!
“姜封两家交情匪浅,祖父一直心忧挂念着封世伯,可惜啊!天不遂人愿,错失一面,满留遗憾!封公子心中也是万分遗憾吧……此前祖父放心地将我交由封公子送回都城,可见对封公子的看重,如今封家唯剩你一人,祖父心中,必然对封公子牵挂异常……”
卸下防备姿态,姜桐摇头感叹,转眼便为针锋相对“敌人”怜惜起来。
紧张局面松开,旁边备受折磨的二人也暗自呼了一口气儿。
封直踱步近前,一个呼吸间压着风便近了人旁,在擦身一瞬,两眼便将底下女子面目一览而尽。
远看好一副善柔和颜,可他走近了一瞧,那分明就是一张呲牙咧嘴的难看模样!
“憾事当为别论。于姜公心中,这点牵挂,相比现今对姜娘子之忧,恐怕还不及其中万分之一吧!”封直脸色骤变,极为不客气地朝人丢下一句讥刺。
知道自己的处境,姜桐也没什么好反驳的,而且,祖父现今要是忧心她,那就代表她失踪了的消息传到了平原郡!
这对她来说,也算半个好消息!
姜桐暗下宽慰自己,看着前人背影,提裙紧跟了上去。
“其实……这一路行来,阿桐心中一直有个疑惑,不知封公子能否为阿桐一解?”
忘了方才发生的不愉快,姜桐觍着脸追着人问道。
“满心眼子一堆,原来姜娘子心中只一个疑惑啊……”封直自顾朝前不理人,嘴里学着姜桐的样子也沾了几分尖酸挖苦。
再看紧随其后的姜桐,低眸浅笑之,完全不觉尴尬。
“我知两家交好,封世伯与家父自幼情谊,以往也算情同手足,别说还有祖父这一层关系。若是中间未有变故,阿桐也当唤封公子一声兄长,是也不是?”
姜桐浅颦轻笑,一双清眸温婉敛下,瞧着倒是个乖巧可人的“好妹妹”。
看透了此女本性,封直长眉一抖,不知她话里藏着什么心思,一丝古怪蔓延,他决定不予理会。
但姜桐不会就此打住,看惯了封直一贯冷脸,习以为常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