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顷,解酒汤与烧玉昼同时送到。
奉行索要,不能不给;赵结吩咐,不得不听。典红衣左右为难,不得已出此下策,缩起脑袋端着酒壶汤碗,避免直面赵结。
瞟见酒壶,嗅得酒香,奉行乱步行来,带着几分得意冲赵结抬手,捏出个佛手莲华印①。
实在荒唐。
赵结微微锁眉。
奉行顷刻间掩面仰笑松开手印,翻转手掌掌心向天,食指贯过壶柄,随意一勾,从容提起酒壶,转身晃向书案。步子摇晃,手底却是稳当,满壶酒液竟没洒出一滴。
临近书案,指节微转,壶身斜倾,酒液自然涌出,流向书案石砚。砚中,一朵半烂姚黄萎靡不振,竟被这注烈酒浇出几分生机。
看到砚里姚黄,赵结有了猜测。
大约是因竞花被他阻挠,心里不痛快,所以故技重施借醉报复。
“研墨。”奉行招招手。
方寸壶内除奉行外,只赵结与典红衣两人。典红衣自觉跑上前,动手挪开姚黄。奉行拍他手腕,力道震得他松开手,姚黄就这么落回砚中。
“研墨。”奉行再道。
典红衣心里叫痛,提起墨锭压着花瓣碾过酒液,在砚池里缓缓研出乌色。花瓣愈碎,池中色彩愈浓,待成了一池墨酒,她摆手令典红衣退开。
铺纸提笔落笔,一气呵成。
吹干墨迹,奉行终于对赵结开口:“站那么远,是不是怕我?”
诵经捏印,花酒研墨,字成不谈字,问这毫不相干、莫名其妙的话。
思绪跳跃得竟像是真的醉了。
赵结将信将疑,斥退角落里竖起耳朵的典红衣。
方寸壶只剩他和奉行两人。
奉行再问:“那是讨厌我?”
话说得浅显——若非惧怕厌恶,为何不敢靠近?
赵结却觉晦涩。他非圣上所出,坐太子位如坐针毡。她得圣上偏爱,在京尊贵堪比储君。十数载来,两人已经是心照不宣地貌合神离。她装醉故弄玄虚了几番,又突然问得如此直白过了界限,反复无常,莫名其妙。
方寸壶中安安静静。
奉行没有等到回答,遂煞有介事打量着他开口:“那就是——”
他倾耳细听。
“喜欢我。”
赵结骤然抬眼凝望对方。
霎时风起,银丝纱荡,与烛光月华辉映,如亿万奔星坠壶。
这是自他踏足方寸壶,认真看向奉行的第一眼。两颊通红,双眼笑意深深,明亮却又朦胧,是如桃花含明珠。
难道不是装醉?
可即便真醉,也太失分寸。
轻描淡写的三个字偏偏震耳欲聋,宛若晴天霹雳,叫他也失了分寸,鬼使神差地走到对方身侧。仿佛是为自己正名——没有不敢靠近,因此没有喜欢。却在站定后皱眉——何必与个醉女计较?
奉行减了笑意,嘟囔着:“原来不是喜欢。”
又是一声霹雳,扰得赵结心里千头万绪,无暇分辨对方话中情绪。
始作俑者却若无其事,提起笔舔舔笔尖,身体摇晃着转向书案,品着墨酒浓香二次挥毫。待字成型,再抛了笔去拎酒壶。
方才几句足够出人意料,若再灌壶烈酒,不知又该迸出什么惊天动地的言辞。
赵结无奈出手阻拦。
奉行没能拿到酒壶,恼羞成怒,反手把酒壶推到他怀里,甩甩袖晃开两步。
酒壶来回晃荡溅出酒液,飞落在他脖颈襟领。他恍若未觉,放下酒壶压住纸面,目光同时扫过纸面字迹,心中不由赞叹。
奉行书法名满京城,纵然大醉落笔,仍是笔走龙蛇、力透纸背。所写“壶中乾坤,粟里世界”乃是两则典故,前者源于道,后者源于佛。
他莫名想起今夜刚见时听到的经文。分明不修佛亦不修道,但道家典籍、佛门经文却能信手拈来,难怪——
思绪陡然截断。
他的袖间,蓦地闯进只手掌。
那只手撩起他的袖摆,掌根贴附臂弯,指尖轻轻刮着手臂滑落,拂过他空荡荡的手腕,虚捏住他的手掌。另有只手缓缓覆来,双手合拢,将他锁在掌中。
赵结愕然回眼,迎上一束真诚的目光。
“珠子呢?”
想找那枚松珠?
那枚松珠被他放在东宫佛堂神台,只是他不知如何开口回答。从前她也曾捉过他手,他也曾扶过她的掌,但没有一次,似今日这般轻佻暧昧。
赵结抽回手,试图在她眼中读出戏谑嘲弄。
可那双迷离醉眼中,满是她神智清醒时也难一见的清澈真诚。
她以赤诚见他,他却心猿意马。
是他禅心有缺,才会因平常的举动心神不宁。后退半步,双眼闭合,深深呼吸。十八念珠在脑海成型,珠串一遍遍地拨过,心湖才渐趋平静。
夜风也悄悄,送来阵阵幽香。
是旃檀佛香,是美酒醇香。
在四方梁柱,在壶尊觚觞,在笔墨纸砚,在袖摆襟怀。
奉行循迹细嗅,找到酒香源头,语调缠绵:“原来神佛也贪杯。”话尾忽地窃笑倾身追来,吮上脖颈。
舔过笔墨的唇舌在他颈间印下一片墨渍。
呼吸霎时停滞。
珠串二度绷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