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还在府中,她赶得及离开了吗?
她来不及,亦或是已无法理清自己在做些什么,只想着,要回府看看。
脚踝处的疼痛恼人,淮鸢蹲下身两指摩挲着,伴着“咔”地一声,骨头归位。
余光瞥见远处布包内的医书散落,与融冰泥水交织,呼吸一滞。
还有父亲。
“你还好吗?”
男人声音冷静清明。
尚不知他意欲如何,善意也许掺着不明意图,眼下她能做的只有逃离。
淮鸢垂下眼眸,径自站起。
不料,男人接着道。
“淮太医勾结外寇,叛国求荣,已于午后赐死,连坐家族。”
“官兵已入淮府,一切都太迟了。”
淮鸢骤然顿身,太多难以承受的事情哄闹而来,她反倒再感受不到哀痛。
如同迷雾中被猎人盯上却不自知的小鹿,美丽眼眸单纯迷茫。
她嘴唇翕动几下,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满城的羽林军皆在寻你,如今你只能随我回府。”
男人平静的神色极近冷酷。
然他的话,倒如林中钟鸣,恍然惊醒她。
回府,母亲还在府中。
似是沉溺前挣扎着握住最后一株芦苇,虽不知是否有用,却是她如今唯一的希望。
她伸手,颤抖地,坚定地紧紧扯住男人衣袖。
眼眸睁得极大,眼眶未红,泪珠氤氲眼中,迟迟没能落下,径自喃喃着。
“求您带我回府。”
所赖天恩祖德,淮府背山靠水,实是难得丰水宝邸。
便是如今血水融于雪渣,花草凌乱不堪,仍不难看出往日荣耀繁华。
只官府抄家,这般残忍的也是少见。
男人不觉敛眉。
两人暗暗藏于南月堂瓦顶,淮府的束手无策让官兵皆松了警惕,竟无一人察觉。
南月堂屋前梅花仿若上了口脂,嫣红娇嫩。
女人背靠梅树,好似只是睡着了,微阖双眼,安详宁静,落日余晖映于脸庞,周身散着暖意,这么远远看着,好似还能闻着她身上淡然香气。
若不是身下那摊浓郁血色,和以往千千万万个静谧午后没有分别。
“娘……”
淮鸢不能理解她只是方方出了府,母亲怎会就成了这般模样。
她挣扎着要下去,谁知男人只一手便压得她动弹不得。
哑然间,似是想到什么。
母亲怎会在这儿?
她的南月堂距大门最远,母亲得了消息怎的不快些离去,反而走到这最深处来了……
淮鸢麻木空洞的眼眸,赫然出现几丝哀痛得无法言说的愕然。
她不自觉想。
若是,若是她第一时间去寻了母亲,是不是就能早一步官兵离去?
母亲就能好好的?
悔意自责与各样说不明的情绪交织上涌,淮鸢只觉脑袋疼得就要裂开,额角青筋跳动着,仿佛下一秒就要蹦出脑袋。
“不是你的错。”
正当眩晕之际,俄听男人清冷嗓音如清泉汇入,淮鸢混沌大脑总算得了片刻喘息。
侧目望去,男人眸光稀碎,目光未移半分,直直落在她眼中。
“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瑾王府。
管家陈叔门外踱步,思忖片刻后抬眼向门边侍卫望去,那人心领神会,推开紧闭多日的木门。
延玉堂内昏暗寡冷,纱窗隔了日头,也将一切鲜活喧闹阻拦。
清幽檀香环绕,男人孤身坐于桌前,低头借着微弱烛光翻看书籍。
仅仅过了几日,男人胡茬繁盛生长,攀延着到了耳边,眼下青黑浓郁,浑瘦了一圈。
陈叔满腹苦口婆心再难说出。
男人抬眼,见陈叔捧着瑶盘不说话,有些无奈。
“陈叔您先放着吧。”
陈叔哪会不知他此话只为敷衍,幸得他早已寻得法子,只装作拿不定主意,声音放得极低。
“王爷,木霖阁那位已好几日没用吃食了。”
果然,男人听了这话,手指一顿,终于放下书册。
“午膳我过去。”
这几日淮鸢滴水未进,彻夜难眠,再兼日前惊唬,急忿怨痛,已有积伤,年岁虽轻,急火攻心,竟也憔悴得好似衰老了许多。
望着满桌丰盛,她只觉反胃,碍于礼节,她生生将忍坐下。
若说她是家生变故一时难堪承受,将自身折磨得不成人样,姑且还算作情有可原,可男人又如何短短数日变了模样?
如今她已知晓。
男人是当今圣上唯一的弟弟瑾王晏屿青,深得圣心,闲散悠哉。
什么事还能将他磨得这般心力交瘁?
“这玉你拿着。”
晏屿青伸手递来,此玉五彩晶莹,浑发着莹润光泽。
淮鸢熬红的双眼忽地亮起,急急夺来。
只因此玉乃淮氏传家宝,每代世家传人成婚时遂将此玉赠与或夫婿或妻子。
如今淮府已亡,世上只余她一位淮氏,此玉竟还能回到她手上,淮鸢只觉悲喜交加,一时无话。
思及淮氏家训:仁者,修治天下;仁医,若当运隆祚永之朝,则为禄禄,若当乱世动荡之时,则为甘露,洽然溉及四海。
连日荡溢仇恨,此刻骤然清明。
望着手心洁玉,淮鸢心中迷雾清散,终是寻得了来日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