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深藏起来的种种配方、千千次挑剔的修改,换来送到眼前的一盏风月,仅仅只够称作一个“顺道”。
沈欺放下制方文书,似乎想了许多,也或许什么都不曾想,将它们尽数归置清楚。
书页推到底,触动了什么事物,他顺势一拨,碰触到一片温凉质感。
这只藏柜底端,竟还嵌着一层暗格。
暗格突然解开,于是叮叮当当,倾倒出成片的玉石碎屑。
整只暗格里占满了碎屑,除此以外不见其他。沈欺心底起疑,再打开左右几只柜子,细细看去,柜地无不是嵌着暗格,装满了同样的玉石碎屑。
玉屑之多,仿佛一汪玉色的水泽,流淌过人的眼睛。
一阵奇异的直觉,说不清缘由,沈欺拿出了云澜令。
满面玉屑的颜色……与令牌一模一样。
就连质地也找不出差别。
他一一比照,只觉得那些碎屑……
看起来很像。
很像是……有谁一笔一笔,试图雕刻出一只云澜令,却因为手艺笨拙,做坏了许多。
沈欺兀地想起,前几天,蔚止言涎皮赖脸地提出“互赠信物”之前,说过一句话。
“到了我们这个地步,不是早该互赠信物了吗?不行,我这就再去准备一件信物送给你。”
“再去”。
有其一,而后方能称之“再”。
——他什么时候,曾经收到过一件信物吗?
沈欺凝视他这只云澜令,眼波明灭。
把云澜令翻转过去,二十四道云澜纹,最后一道纹路上,肉眼可见一处极细小的瑕疵。
如同蝶仙等人所说,他的云澜令和别人有些不一样,除去那道瑕疵,大家却说不出到底哪里不一样。
形制如常,运用无误,既相同,又有一副只可意会的独特气韵。
分批炼制、同时发放的同一批云澜令,不应该如此才是。
但假如……虽是同一批次发放,却不是同时炼制,而是多出一枚由人刻制的呢?
——既然手法拙劣,那么试过一次两次无数次,能做出的最完美的成品也避免不了毫末瑕疵,也就不足为奇了。
千丝万缕连成一线,线的尾端,系在他掌中这枚云澜令上。
“啪嚓——”
一声清脆的坠地声响,唤回了沈欺心神。
循声望去,云朵朵趴在湖景窗前的小案边角,嘴里一半海灵芝掉在爪子边,目光惊恐,瞪着下方。
吃海灵芝吃得欢快,它得意忘形地飘上桌子,得意忘形地来回翻滚,一尾巴碰倒了案上的花瓶。
云朵朵唯恐闯祸,又想往下看又不敢看,生怕看到一地打碎的花瓶碎片。
沈欺见状,拢起身后一排藏柜,朝窗边走了过去。好在花瓶虽掉落在地,表面并不见碎裂,他捡起花瓶,给了云朵朵一个镇定的眼神。
云朵朵脆弱的心灵终于平复,重新叼起海灵芝,挂在窗棂上吭哧吭哧。
湖景窗前这张桌案,自从沈欺看到以来,陈设一直没怎么变过。沈欺一手掌着花瓶,熟稔地把它放到原处。
去歆州以前,花瓶原先是和檀木匣放置一块的,自从蔚止言在歆州道破沈欺的身份、匣中乘愿弓物归原主,檀木匣就收了起来,桌上只剩下这件花瓶。
花瓶里不见花,沈欺依稀记得存放了一粒玉白色的珠子。
此刻瓶底空空荡荡,沈欺四处搜寻一圈,果然在角落里找见一粒玉白颜色。
应当是花瓶碰倒的时候撒了出去,他弯腰蹲下,捏起那颗小珠,要往瓶中放。
站起身时,窗外风景迎面扑来。沈欺随着余光,向外掠了一眼。
桌案前头这一面方向,依旧占据了整间藏室所见最好的景观。窗外灵湖泛波,蒙蒙细雪轻柔地飘洒,天边偶尔碎光闪闪,星月忽隐忽现。
湖心灵树仍是不舍昼夜地飘落羽叶,今夕却有什么不尽相同。
沈欺眺去,只见那棵植株的雪色比往常更盛,雪叶银花挂满梢头。
……不。
那不是雪作的花。
是真真正正的……花朵?
这棵长久以来徒有羽叶的湖心树,竟开出了花来。
花形如羽,色皎若玉,一簇簇悬于枝头,重瓣层层绽开,与飞雪嬉戏。
它的形色,简直就像……
像云澜广植于府中的白夜菱。
可它生在湖心,在云端水澜相拥之处,在云水中央。
沈欺的视线,便停伫在湖心树吐露的花苞上,竟似无法移开。
他喊了一声:“朵朵。”
云朵朵噌一下放开海灵芝,抻直了身子。
“这棵树……在这里多长时间了?”
沈欺还攥着那颗玉白珠子,在他半点也没有意识到的时候,发出了一道问。
云朵朵思考了会,比划了几下。
有云澜府的时候就有啦。
“……它本来就长在这里吗。”
一个问题,却不像一个问题。像发问之人已有了答案似的。
云朵朵哼哼两声。
不是哦。
是一个心黑的神仙种的。
哼哼到这里,云朵朵完全不掩饰自己的鄙视,那个神仙不只心黑,还特别手残,差点没把树给种死,花了好多工夫才把它养活呢。
沈欺不再作声,细雪点点飘来窗前,云朵朵看不清他的表情。只看到他转动了一圈手指间的玉珠,许久,投入花瓶中。
玉珠本来不是玉珠,是一粒玉白色的种子。
不应谷灵湖边拾得的两粒种子,一粒完全地枯死了,就如同他投入花瓶里的这一颗玉珠。
而另外一粒,被人埋进了花盆,无论如何照拂,也不见起色。幸亏得到一句良言,它才被送入水里,终见发芽的一日。
只是它发芽的时机不巧,这道消息才来得及匆匆说出了口,就沉入燎火的咒焰里。
等到云澜落雪的这一日,它破水而出的样子,才让应该见到的人见到。
于是沈欺才知道了,湖心这株不知名灵植,它是有一个名字的。
——水生白夜菱。
和风似酒,吹熏雪的眼睛,叫天上雪认错了花和雪,轻轻卷去一朵白夜菱花。花瓣便追随飘零的羽叶,轻盈地跃向湖面。
莹莹小雪纷飞不止,落入窗前。
一朵新雪飘至沈欺肩头,落下,了无痕迹。他心却如陷云雾,骤起不止歇的涟漪。
雪原来不是雪。
——是来自数百年前,不应谷的风息与月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