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神田特意用了公事公办的口吻,“他让我顺路带过来的。”
“那真是太感谢了,太谢谢您了!”中年人激动极了,再一次用力握紧了神田的手,“一路上肯定辛苦了吧,快进来坐坐!”
这下轮到神田不知所措了。他只是帮忙送了一封信而已,却怎么也没想到,这样小小的一封信,会让人如此欣喜至极。
就在这时,从屋子里有走出来一个胖胖的中年妇女,看样子才刚刚擦过眼泪。她手中还捏着那封未拆封的信,犹自微微颤抖。她走到中年男子的身边,中年男子立刻揽住了她的肩膀,就这么注视着信封上的那几个不算漂亮却异常工整、写得很用力的字母,眼角含泪,笑得像个孩子。
“是迪夏写给我们的信呢,前几天我还在想他有没有惦记我们。”
“可不是嘛,那孩子也知道给家里写信了……”
“也应该懂事了嘛,迪夏从小就很有自己的想法。”
“信里写了什么?快打开看看吧……”
神田默默地看着这对夫妇对着这封信感慨万千,有些如释重负般地抿起了嘴角。即便是繁杂任务的间隙,即便这封信和他毫不相关,但他也隐约有种被悄悄温暖了内心的奇妙感觉。
好了,也算是完成了委托,该做什么就做什么去吧。这么想着的神田转过了身,却被中年男子叫住了。
“请等一下,我想……您如果不忙的话,能不能和我说说迪夏的近况?”
“是啊是啊,那孩子淘气得很,不知道有没有给你们添麻烦……”
夫妇二人目光诚挚,神田被他们这样看着,原本打算立刻就走的想法瞬间成了满满的负罪感。他扭头看向一旁,偏偏又撞见那三个孩子躲在一旁却满怀期待的神情,脚下更是没法挪动步子了。
这个场合,嗯……虽然迪夏很多时候挺欠打的,但是此时此刻,是不是得说点好的?
从来就不擅长夸别人的神田,忍不住在心里小小地呼唤了一下正在旅店里休息的加奈。但显然,他能指望的救兵并不会在这时候立刻飞来救场。
“哦,迪夏啊……”神田只得斟酌字句,硬着头皮开始扯,“他……很擅长运动,现在忙着到处跑。”
“我就说嘛,他就是个坐不住的脾气,满世界乱跑还挺适合他的。”
见他答应了先不走,中年男子高兴极了,一边邀请神田进屋喝茶,一边和他攀谈了起来,内容也肉眼可见地越来越多、越来越细:“迪夏那个孩子现在还好吧”“他就是喜欢乱开玩笑,都是我们做父母的没时间顾着他”“不知道他现在长得有多高了,会不会还和以前那样总是不喜欢在天冷的时候加衣服”“这孩子有没有给你们添麻烦,真是太让人操心了”之类。起初神田还能应对几句,但越到后面他越头疼——他根本不擅长聊天,更不擅长替别人回答问题。
中年男子抑制不住自己的心情,他似乎有很多问题想要问。神田终于坐不住了,忽地一下站起来,一贯冷淡的口吻让中年男子以为又惹他不快了。
“哎呀,真是太抱歉了,一唠叨起来就没完没了……您可千万不要介意呀。”
“电话在哪儿?”
中年男子没明白神田的意图,但是还是站起来带他到屋子的门厅处:“您要打电话的话,那我就不打扰了。”
也没等中年男子转身走开,神田放出自己的格雷姆,开始师门内部专门连线。
迪夏之前说在博德鲁姆西北方的伊兹密尔执行任务,且比他们抵达博德鲁姆更早,那么,只要任务不棘手,迪夏应该也不需要花费太长时间,现在大概也完成任务了,有可能还没返程。
如果时间允许,还是把他叫来算了。
这么多问题哪里答得过来,还不如让当事人自己来回答呢。
电话“嘟”了两声就通了,但是没有回应。神田等了一会儿,还不见动静,干脆直接开口:“你还在伊兹密尔吗?”
电话那头没人回答,神田隐约听见了嘈杂的人声,像是在街道上。神田不由得抬高了音量:“给我讲话,混蛋!再不开口,就等着我回教团之后收拾你了!”
“你干嘛又要揍我啊!”
电话那头终于有了回应,神奇的是,屋子里所有人都看向了门外。
“妈妈,刚才外面好像有人在说话……”
“我也听见了,好像在说什么‘又要揍我’。”
三个孩子面面相觑,神田也听见了门外传来的,略为熟悉的说话声。他忽然想起来这里的途中,那种被人跟着的感觉,于是他对着电话听筒,又问了一句:“我问你,你什么时候学会跟踪了?别以为我没发现。”
原本只是试探一问,没想到电话那头又没了动静,沉默了足有十秒之久。神田干脆利落地挂断了电话,推门出去四下里一张望,瞬间就在小店不远处的巷子口看见了刚刚躲起来的格雷姆,和正在探头探脑的目标人物。那人一见神田发现了他,立刻就往巷子里缩。神田更不给他躲闪的时间,冲过去揪住他的兜帽就往地上一扯,同时抬脚就踹:“好啊,果然是你在跟踪!给我滚出来!”
“啊!救命啊!你先别踹我!我没有跟踪!我是那种鬼鬼祟祟的人吗!”
被按在地下毒打的迪夏毫无形象地惨叫了起来,把正在小店那边的夫妻二人都引了过来。
“发生什么事了?您这么突然……”
神田起身掸了掸身上的灰尘,接着一把拎起倒在地上挨揍的迪夏扔了出去。
“他回来了,你们有什么问题,直接问他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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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约晚餐时间,迪夏来他们暂住的旅店里找他们,说是请他们一起去家里吃晚饭。神田本来不想去,但禁不住迪夏一再表示感谢和邀请,甚至搬出“师弟请师兄吃饭是应该的”这种没什么根据的歪理,只得同意前去。加奈没说什么,但也很爽快地答应了。
街道上还是很热闹,三人在人群中慢慢走着,倒也悠闲。
“你不是不想来博德鲁姆吗?”神田还在想着迪夏出现在这里的原因,于是问道,“也不知道之前是哪个笨蛋啰啰嗦嗦让别人送信的。”
迪夏挠了挠头,有些不好意思:“伊兹密尔没有innocence,查了之后发现是误判,所以任务比预期结束得早。本来我想问问下一个任务去哪儿,但是考姆伊室长说暂时没有新的报告,而且离博德鲁姆也近……我可不是擅自行动啊,这是考姆伊室长同意的,他也说了,既然机会难得,就千万不要错过。”
“哼,早知道这样,就该让你自己上门去送信。”
“反正你们也是顺路嘛,我又不知道室长会同意我回家看爸妈弟妹……对吧?”
神田直接在背后给了他一拳。
被打的迪夏一脸不明所以。正要抱怨时,神田飞快地扫了一眼加奈,接着一个眼神递给迪夏,成功让他想起了某件事。
就算早已过去了相当长的日子,某个话题仍旧不适合拿出来在加奈面前大讲特讲。
“呃……哦,明白。”发觉自己提了不该提的话茬,迪夏不敢说话,只得一边疯狂点头,一边用唇语加手势向神田求救,“我完全忘了……怎么办啊,师兄快救我啊……”
神田皱着眉看迪夏紧张得就差手舞足蹈了,叹了口气决定救他一次,于是装作不经意地岔开了话题:“听说这里有不少海鲜。”
离开旅店之后,一路上加奈不知道在想什么,好像在发呆。刚才迪夏的话,她似乎并没有在听。直到神田开口,她才仿佛回过神:“啊,什么?”
“诶对对对!师兄你说到点上了!博德鲁姆本来就靠海,好吃的海鲜可多了,除此之外还有很多特色美食,我保证,你只要吃过我们这里的海鲜,绝对不会惦记荞麦面!”
“闭嘴,海鲜怎么可能比得上荞麦面。”
“嘿嘿,其实可以试试海鲜加面的组合,我很推荐你尝试一下。既然你喜欢面,那就得吃遍天下所有的面才对嘛!”
“哼,我看你就是一团面。”
两人演话剧似的一来一回,目光全都悄悄往加奈的表情上瞟。幸好,她看上去并没有什么不高兴的反应,反而还被他们的对话逗乐了。
“真的吗?我都感觉肚子饿了呢。”
看她表情并无异样,神田也在心里暗自松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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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餐非常丰盛,以海鲜为主的每一道菜都是主人精心烹调而成的。人多也热闹,气氛非常融洽。席间,迪夏的父母热情地招呼他们多吃点别客气。迪夏也很高兴,就算他之前一直别扭着不肯回来,实际上谁都看得出,真正回到家之后的他有多开心。大概是这海鲜大餐确实非常美味,神田一边听迪夏充满自豪地介绍这里的饮食文化和旅游景点,一边很认真地思考要不要找机会尝一尝海鲜面的滋味。
加奈难得安静,坐在一旁认真吃饭。对于主人的盛情,她不时报以礼貌的微笑与简单的赞美之词。可只有熟悉她性格的人才知道,这样热闹的气氛都带不动她的情绪,实在是非常罕见了。
用餐完毕,几人又闲谈了些许时间,神田他们也该回旅店了。迪夏也是计划第二天启程赶往下一个目的地,这会儿说陪他们一起去。结果刚离开小店没走多久,他就和加奈道歉了。
加奈被他的道歉弄得不明所以,有些疑惑地看看神田。神田也不知道该怎么开口才合适,只能扭头看向别处。加奈见他俩都不说话,反倒是自己把他们不敢说的话挑明了。
“我又不会因为同伴与家人团聚而心里不舒服,你们在想什么呢。对驱魔师来说,与家人团聚本就难得,我还要祝贺你呢。”
迪夏还是有些紧张地瞥了她一眼,接着还是把求助的目光投向了他亲爱的师兄。神田瞪了他一眼——这是他今天第二次救场了。
“你也有家人,也有机会与她团聚的。”
“我?”加奈茫然地应了一声,随即苦笑起来,“我还能有什么家人……”
“芙罗拉不是吗?”神田反问道。
当初是芙罗拉拜托加奈帮忙寻访她的亲姐姐娜斯塔西娅,自拉沃尔事件结束之后,芙罗拉和加奈的关系再清晰不过——她与加奈的生母是亲姐妹,自然是加奈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教团里知道这层关系的人不止一个,只有加奈好像完全无视了一般。
既然话题终于聊到了这一层,有些事情也就不用刻意回避了。
“对啊,加奈,其实如果方便的话,你可以去拜访芙罗拉小姐的。”话题既然打开了,迪夏也就把自己的想法说了出来,“要是知道你是她姐姐的孩子,她一定会很高兴的。”
“我不能去。”
加奈的回答,干脆得有些出人意料。
“为什么啊?考姆伊室长不会这么不近人情的……”
“因为我的生母娜斯塔西娅已经死了。如果我去拜访,她一定会问她的姐姐现在何方。可我的母亲已经不在了,我又怎么可能骗她说母亲尚在人世?如果芙罗拉小姐得知亲姐姐的死讯后过度悲伤,招来千年伯爵怎么办?如果她的悲伤被利用,导致她成为AKUMA,那又该怎么办?我不可能保证这样的事情不会发生,只要相认,我就会害了她,我不想再让任何人因为我而受到伤害!”
夜色下的海边小城,月光皎皎。穿过街巷的海风无比温柔,因此才显得加奈的话尤其哀伤。
“所以,即使是当初答应了芙罗拉小姐的拜访委托,这件事也就当我不小心忘记了吧。如果不相认才是最好的保护,那我愿意永不相见。这样,也算是尽到家人的最后一点本分了。”
神田默默地听着。他当然很清楚,这根本就是个永远无法周全的死循环。就算芙罗拉是军队出身,面对突然而至的亲人死讯,或许能比没经历过战场风云的普通人更能克制自己的悲伤,但人心难猜,谁敢说自己一定不会动摇?
悲伤的重量对每个人而言都是不同的,崩溃的界限,或许就在一念之间。
“抱歉,我又说了不该说的话……”迪夏是真的慌了,他是出于好意,估计也没想到这件事会变成这样,“我不是故意说芙罗拉小姐的事情的,我只是想……”
神田拽了拽迪夏,示意他少说两句先回去。迪夏还想解释些什么,最后只能先行离开。看他走远之后,神田走到加奈身边,接着转过了身,背对着她。
“难过的话,就哭吧。”
“什么?”
“话题是我起的。”神田并没有为自己辩驳,“我……没想那么多。”
现在想来,挑起这个话题的自己还是太不成熟了——他只是想着加奈还有家人在世,这时候不必过于难受,却完全忽略了人类的悲伤与AKUMA之间复杂又难以斩断的关联。
真正困扰加奈的,不是孑然一身飘零人世,而是亲人尚在,相见却是伤害啊。
“这个事实我早就想到了。”
加奈并没有哭,而是朝着旅店的方向慢慢走去。
“你把那本相册给我之后,我想过和芙罗拉小姐联系,告诉她我已经知道真相了。可这真相除了让她悲伤,无法带来任何欣喜。而这悲伤的根源就是我,既然如此,我和她联系又有什么必要呢?”
神田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只能跟上她的脚步。
“虽然这么说……但是,果然还是会因为这件事而难过啊。”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接着抬手擦了擦眼睛,略为抱歉地回头看了一眼神田,“我想回去一个人待一会儿。方便的话,帮我和迪夏说一声,我没怪他,可以吗?”
没等神田回答,加奈转身就朝着旅店跑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