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火烧了整整一夜,天亮时分,雁行山南麓一线几乎夷为平地。沿途的佃户商旅损失惨痛,盘点救灾工作足足进行了三天有余。
三日后,当官市呈捧着厚厚一沓账本拜见姜维时,整个人已经满面胡茬不修边幅到极点,声音里还透着一丝被水烟熏出来的沙哑。
“前夜火势太猛,根本扑救不及。长陵仓库各色粮谷以及六畜货物加起来,折损不下百万金。至于被山火牵连的附近民户,光是被烧毁的农田便有十余顷,房屋损坏更不消提。其他的胥吏还在加紧统计,唯独长陵粮仓的损失,卑职不敢迁延,即刻便来回禀大人。”
就在他回禀的当,姜维已经眉头紧锁地连灌了几大碗凉茶,胸口那股郁火依旧难以消解。
“被报失盗的那批军粮呢?”
官市丞:“衙役着意搜寻过,起火点是位于天水洼地的一片储物仓库,想来那里就是猗顿兰存放赃物的阴仓。咱们的人在现场发现了火石、石脂等物,却独独.....没有找到军粮。”
姜维一忍再忍,握杯的手因为用力甚而出现轻微颤抖。
他久久没有出声,半晌,死寂的屋中陡然传来一声瓷器破裂的脆响。
官市丞吓了一跳,因为他看见几行鲜血正顺着姜大人指缝流淌。“大人......”他慌不迭上前,随即被一旁的叶观澜以眼神止住。
叶观澜命人收拾了残片,又叫取药酒来,跟着将一块帕子无声搭放在案头,不露声色地问官市丞。
“当日截停的高家存粮拢共多少?”
官市丞怔了怔,旋即如梦初醒般飞快地答:“约有百石之数。”
密林一场惊吓,郑家子说漏了不少东西,就连前些时日疯传为情自尽的名伶“白蘋”之死,似乎也和高家舅甥二人脱不开干系。
姜维没有将他下狱,却把神志不清的郑家子连同那批粮食一并扣下。没了猗顿兰庇护的高铭俨然如丧家之犬,他不敢追问,更加不敢明目张胆地讨要。
“百石......”叶观澜额心轻蜷,竹扇扣在袖底,凉意渐生,“倘若全部运往应昌军镇,倒是差强可解燃眉之急。但那样的话,官市库存便彻底告罄了。”
官市丞后槽牙紧咬,左手攥拳,狠狠砸实右手掌心。
“左右两市低价拉锯多日,秋播也快结束了,百姓的口粮冬货大致足矣。依卑职愚见,还是军镇营建最要紧。”
“不妥,”叶观澜沉声,“此次商战之货,皆乃百姓日用之物,哪一日没有交易。农夫纵有了种子与一两月口粮,庆阳市人又将如何度日?凛冬将至,官市没了粮货,百姓只能任由奸商宰割,立时危局。有先前云商坊哄抬粮价的教训还不够么。”
官市丞哑然。
一直在旁不吭气的姜维出声道:“太子允准恢复开中,破了有梁一朝数年未有之先例,镇都官场已是物议如沸。诚如公子所言,将这仅剩的粮货囤于官市应急,贻误了军镇营建,太子对上对下都没法交代,在朝堂只怕更加难做。”
这话是实情,济济民生不可不顾,悠悠众口亦不能不堵。三言两语间竟已是进退维谷,尺寸见方的府衙霎时愁云笼罩。
熬了一整夜,叶观澜冷茶喝得胃里疼,他撂了茶盏,从袖中滑出折扇,扇骨抵在腹心,有意无意搓揉着。
“倒是还有一法。”
姜维忙问:“什么?”
叶观澜道:“经此一役,猗顿商行与高家两败俱伤。值得庆幸的是,原先依附猗顿兰的各家商社并未牵涉其中。其财力虽不能和七大商同日而语,但用以充实官市储备仓尚有余地。现下猗顿兰被拘着无暇他顾,正是行事的好机会。”
官市丞疑虑道:“那些人为虎作伥惯了,焉能轻易就犯?”
胃中痉挛不断加剧,叶观澜蹙了蹙额,说:“商人利聚而来,自然也会利尽而散,何况猗顿兰从前对他们的盘剥绝不算少。少东家已经应允,吕记瓷庄愿出高市价两成的价格,从各商社收购存粮。总归熬过这个冬天,再从长计议不迟。”
官市丞还待再说,姜维长身而起,伤手攥着染血的方帕,连日的焦灼使他嘴角长满燎泡,可张口依旧声若洪钟。
“现有粮货加紧清点,尽快装车,务必赶在朝廷给定的限期内解往应昌,不得耽误军镇营建。至于官市日常供给,”姜维神色略显复杂地看了叶观澜一眼,“就照二公子说的办。另外,本官也将去信给各地藩王,若得诸藩慷慨解囊,甘州这个冬天或许还有指望。”
出了公廨,日头还没有升上来,弦月却已凋残。
晨昏交替时分,越过屋脊望去的天空呈现出一种阴阳未分的模糊与混沌,合着清晨刺骨的寒风,营造出阴冷而沉重的氛围,压得叶观澜有些喘不过气。
胃疼仍未得到缓解,叶观澜脚步越来越慢,直到游廊尽头影壁附近,他终于停了下来。
一顶大氅覆上他的肩头。
二公子发凉的指尖随即被人握住,掌心的温热驱散了通身寒意。
小竹扇倏地被抽走,薄茧流连着划过虎口,手背,最后轻柔无比地落在胃上,那带着温度的沙沙硬感,让叶观澜倍觉熨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