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件事我考虑再三,还是得让公子知道。”
陡地,陆依山撒了手,同时岔开话题:“廖广生虽然死了,身后可查的东西还多着。妖书之所以能够在短短几日内传遍整个镇都,泮冰馆只是源头,真正充当渠道的却是古文派散布在京师的各大清谈馆。”
叶观澜闻言,脸色微变,手下意识地背到身后,捏紧了袖口。
今古文派之争,早在惠武时期就已有之。
通俗来讲,两派争论的焦点在于是否承认鲁恭王从孔子旧宅中发掘的十六篇古文《尚书》。【1】
广义地说,前者推崇孔子,看重经世致用,后者敬奉周公,更尚纸面春秋。
发展到前朝咸安年间,这种学术歧见逐渐成为改革派与守成派论政朝堂的学理依据,其中分别以丞相叶循和翰林院大学士齐耕秋为两派领袖。
然而无论在朝争执得多凶,父亲和齐大学士私下却是能对弈谈风月的好友。两家关系不错,倘若叶观澜生的是个女孩儿,说不定就指给了齐家独子齐赟为亲。
陆依山所言,无疑是在暗示齐耕秋参与了妖书案,意图把父亲拱上舆论的风口浪尖。
“人心匪磐石,朝东暮在西,我劝公子看开点。”陆依山话锋一转,“既然要合作,公子也该拿出诚意。那天在泮冰馆藏的东西,能否和我分享一二?”
叶观澜怔然:“你都知道了?”
“还没有人能在东厂的眼皮子底下动手脚,咱家不点破,是怕带坏了二公子的名声。偷鸡摸狗,可非君子所为。”
听到这里,叶观澜突然想起什么。
“前阵子听说,东厂番役频频出没京师清谈场所,引得文士们不满。所以督主早就有了妖书案的眉目,就算没有我的消息,东厂查到泮冰馆只在早晚而已。”
“非也,晚一刻,姓廖的保不齐就逃了。”陆依山认认真真地看着叶观澜说,“公子于我,可是有恩呐。”
叶观澜却没把他的话当真,满腔羞恼,忽作一笑。
“督主大人是在说这个吗?”叶观澜指间夹着两页纸,在陆依山伸手之际飞快地移开,下巴微微抬起,“分享也不难,只要督主帮我找到一个人,咱们万事好商量。”
恰此时,宫里的焰火大典开始了。天花无数月中开,绚烂的色彩自天空倾泻而下,渗入窗纱,热闹顿时流涌了满室。
陆依山的冰棱铁骨,都在这现世温热里仿佛融化了些许。
他颔首:“就依公子所言。”
正经事商定,陆依山仍未有离去的意思。
叶观澜尚沉浸在“自作聪明被人一眼洞穿”的懊恼中,等他回过神来,窗外的盛大烟景已谢,屋内重归阒然。要不是杯盏相碰发出“叮”的一声,叶观澜几乎快忘了身旁还有个人在。
“督主你——”他咬住了话头。
陆依山坐在那,面前的杯盏已经空了,不知从哪个窗隙刮进了水汽,将两人的视线半迷。灯火阑珊,微弱的烛苗左摇右晃,光影流过他的发,他的脸。
意外显出一丝落寞来。
便在这时,远处城关大钟敲响,
于是叶观澜停顿了下,低唤:“督主。”
陆依山转过了头。
叶观澜额间衬着窗花影射的红光,改口道:“新年,顺遂啊。”
那晚陆依山回到家中,已是冲元二十五年元日。他静坐良久,忽想起来,便拿出那枚绘着鸳鸯暗纹的月老签,轻置烛火下。
曾济沧海复重山,大梦归去再听澜。
书剑伴此行役苦,梁孟眉齐岁月宽。
上上签。
主吉。
陆依山看着,笑容像是墙角逸散的梅香,绵绵匀长。
与此同时,去京千里外的徽州,婺源县。
御史府。
宅门洞开,院中一片死寂。七岁的小少爷被乳母护在身下,还剩最后一口气。他哭着爬出来,懵懵懂懂地朝大门外跑去。
寒光寸闪,血珠凌空喷溅到门外的牌匾上,把“廉生公”三个字染上了绯色。
孩童扑通一声向前栽倒,与其父其母的尸身相隔不过咫尺。杀人者拔出钉进门柱的飞镖,并指拂去了上面的血迹。
阴风过处,片瓦觳觫,纷然发出颤颤的阵响,又有三条黑影先后落下房梁,如鬼似魅,横掠无声。
“大哥,四处搜过了,没有找到那封信。”
烟一般的浓雾浮荡在这杀机四伏的夜,杀人者侧耳捕捉到几声报丧鸟的啼叫,蚕眉立时耸起。
“东南方向,追!”
火把“嗖嗖”地越过高墙,破碎的灰烬随风直上。顷刻间,凡有冤屈和杀孽,皆于火舌肆虐中掩埋无声。
新年肇始,这场“焰火”让婺源县城的上空变得更加阴云密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