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他再次望向地上的异族人,他知晓,他和这个异族人之间,永远都会横亘着一个兄长,他信,那个交代,却不期待,可是,他终究不能忍受,他的杀父仇人就在身边,他却什么都做不了,杀不了,放不下。
李观望着自己的兄长,试着张了张嘴,但那一声‘兄长’,依然叫不出来,他道:“我走了,你保重。”
李贞往前走了一步,拧眉道:“你去哪里?”
李观不语,天下之大,他总能找到一个地方,能容得下,这样痴傻的他。
李贞望着那扇合上的门,终究没追上去,要让二十岁的弟弟接受和杀父仇人和平相处,着实是一件残忍的事情,毕竟,那样年纪的时候,谁不是爱憎分明,热烈到,胸中装着一团火呢!
归于平静,李贞双腿一软,瘫坐在地,合目垂头,胸中却兀自翻腾,没猜错的话,李观会借着明早的游学,混出长安去,也好,远离这个是非地,也好……
赦月望着那道单薄疲惫的背影,久久不敢出声,半响,才摸索着靠近了些,柔声唤道:“李贞…”
李贞被这一声唤醒,蓦然抬首。
赦月又道:“你的伤口…”
伤口?李贞想到了什么,一个转身,便要去解人的腰带,待扯开人衣衫,却呆住了,只见结实的小腹,伤口在哪里?
“你…没受伤?”李贞抬眼,眸色里怒火窜动。
赦月慌了,他是没受伤,衣襟上的血印子其实是他先前擦刀的时候留下的,却被李贞误解,他为了些私欲,便将错就错,他央求般道:“我不是存心要骗你,真的,我该死,该死!”
李贞被气疯了,握拳便打,等回过神来,赦月赤裸的胸膛已然承受了他不知第几记重拳,忍不住咳出了声,“打得好,咳咳、我该死、该…咳咳、该死、咳咳…”
李贞举着痛麻了的拳头,望着那张因为疼痛,虽在强装淡然,却忍不住扭曲的脸,这接下来的一拳,力道便没了九成,只软绵绵地触碰到了那层肌肤。
他何时对赦月下过这样的狠手。
赦月见状,伸手握住了停留在自己胸膛上的那只拳头,将其环握在掌心里,并往自己左边胸口处带了带,他不发一言,只笑望着李贞。
李贞被那样的眼神烫到,忙转开了眼,这一望,心头又是一滞,赦月脖颈间并非空无一物,一只碧翠的平安扣,被一道细细的丝线环住,正静静贴在他锁骨中间的地方。
李贞盯着那枚平安扣看了许久,直至挣开赦月的掌心,伸二指衔住了它。
这曾是他亲手戴上的,他以为它早就被赦月扔掉抑或是砸碎,总之,不会还会被贴身佩戴,随即,他想到了,问道:“你带着它,是为了时刻提醒自己,不要忘记对我的仇恨吗?”
赦月不敢说,自己没有如是想过,尤其是在那晚大火烧尽后的两三年里,那些乱七八糟的时日里。
可是,七年前,李贞也曾教过他一句中原话,‘谶语’,也就是事后应验的话,尤其是指那些不好的事。
李贞曾说,未得允许,自己不得摘下这扣子,他怕,他怕他真的摘了下来,他和李贞的结局便会被改写。
赦月如是想着,不管他与李贞最终是何结局,这结局,都该由他们亲手去写就,那样,才是心甘情愿,才会无怨无悔。
他低首去看,李贞指节微扣,一动不动,便问:“李贞,你要收回它吗?”
李贞闻声松开了手,收不回来的,毫无保留地给出去的东西,如何能收得回来呢?
他转过身,不再去看袒胸露腹的赦月,这一夜的劫难折磨、险象环生,着实让他筋疲力尽,他拉好外衫,合衣侧卧了下去,先好好睡一觉再说。
待赦月穿好自己的衣衫,又来看他左肩伤口,他假寐不理,任由那双手动作,末了,又有一物轻轻盖在了他身上,他听见赦月躺在离他不远,但也不近的地方,接着烛台一灭,再也无声。
*
第二日天还没亮,李贞带着赦月自密道出来后,没有径直回固元堂,而是先去了另一处更隐秘的暗桩。
果然,乔伯连夜就有传话来,教李贞先别回去,昨夜那一场,李贞人在长安已是某些人心知肚明的事了,虽然往杨府送酒这事和固元堂扯不上什么,但也经不起细查,当下得先安定一些。
眼见李贞一时没了去处,赦月试着询问,“不如去我那里?”
李贞想到‘夫人’二字,面露难色。
长安城对来自异族的客商是很包容,赦月的薛府确实是个不错的藏身之所,可自己以什么身份再踏进那扇大门,难不成真被满院的仆从当成‘夫人’去侍候?
可还不等李贞想到什么更好的去处,长安城里已然满城戒严。
昨晚一场恶斗,今日一早,几具尸身便被整整齐齐地摆在了京兆尹府的大门口,按理说,这背后的人应该不会留下痕迹的。
但转念一想,八成又是长孙无忌的手笔,既然昨夜的刺客不是他派来的,那他自然不会放过这样的好机会,在天子眼皮底下斗凶杀人,多大的胆子啊,不好好查查怎么行!
一旦严查起来,李贞到底顾及,况且自己身上带伤,确实需要一个地方静养一些时日,便接受了赦月的提议,他道:“去你那里也行,但我只是去借住,你给我备间空房就行,其他的一概不必麻烦,更不用你的人伺候。”
赦月自然答应,“那我每日给你送饭菜,还有你身上的伤…”
李贞却道:“不用,我有自己的人伺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