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兰亭的眼泪簌簌往下掉,眼前满是侍女锦书惨烈的死相。
锦书被人从身后一剑封喉,倒在了自己的血泊之中,她双眼微睁、面露惊疑神情,想来在她身死的那一刻,还在担心屋内公主的安危。
朱兰亭的几个皇姊不是在她年幼时就已嫁人出宫,就是过早夭折,锦书自小同她一起长大,说是主仆,实则情同姊妹,她是她最要好的朋友。
公主双手捂脸,心中恨极,真想将贼人挫骨扬灰,更想吼出心中悲痛,可她却只能沉默着。
锦书已死,世上再没有人能像她这般既可信、又愿意听了,往后纵使她有千言万语要说,却也只能烂在心里。
怀思公主自请离宫,本就是走投无路的下策。
公主因看不惯道士和宦官勾结,跑去向父皇进言,致使妖道被拖去午门受廷杖之刑,从而得罪了他背后的靠山——司礼监大太监。
宦官势大,可到底为奴,就算心中恨极,明面上对公主也做不了什么。奈何那群阉人向来阴毒,从不是吃了闷亏肯不还手的主,很快他们就向圣上提议,公主已到了该议婚的年纪,遴选驸马一事就这样被提上了议程。
本朝公主婚配,十之不如意有九。
公主的婚姻大事往往会落入宦官手中。从司礼监会选提名、到遴选驸马的金瓶抽签,皆是宦官的职责所在。而无论最后选出的结果多么差强人意,公主都将不得不从。
不仅如此,成婚以后,宫中还会按惯例指派老宫人前去掌管公主的阁中事。这些人极有手段,不仅能在后宅一手遮天,甚至还能让公主处处受人掣肘。
朱兰亭得罪了大太监,那群阉人定会给她运作出一个最不堪的男子下嫁。其实哪怕不得罪宦官,按以往惯例,公主也得私下捐出无数金银来向他们行贿,才有可能求得佳婿一枚。
怀思性情坦荡、性格刚直,最恨虚以委蛇的作派,她看不惯奸佞成群,更恨他们狼狈为奸、危害社稷,纵使知晓这会让自己倒霉,最后还是出手将他们得罪。
至于婚事……她明白这是阉党对她的报复,却没有应对良策,反复思量过后,唯有自请离宫。
公主不肯嫁人反要出宫,实是前所未有,圣上自然不肯应允。因此这前前后后,着实费了她好一番功夫。
光是哭,就已用足了力气。公主每日眼睛肿得好似核桃,桃花般的气色也苍白许多,情急之下还装晕过两回,第三回时因哭得太狠倒是真晕了过去,叫身边人都吓了一跳。
屡屡碰壁的公主在失败的过程中逐渐体悟出上乘演技,如梦似醒间,她反复念叨着母妃托梦,又说圣上德行已经上达天听,不日仙庭便要将封神一事提上议程。
宫里遍布眼线,这些声音自然会传出去。
朱兰亭当然知道自己不过是在胡说八道。然而帝王之宠只是过眼烟云,她无权无势无亲无故,唯一尊贵的只有这皇女的身份而已。公主手中根本无牌可打,如今,惟有玩弄鬼神之说才有可能帮她达到目的。
壁立千仞,无欲则刚。
圣上是有欲之人,他渴望成仙成圣。加之怀思自小便被那些道士包装成素有仙缘的模样,若真要玩起这些,反倒事半功倍。她虽喜直谏,却也并不是个傻子,她比谁都清楚惟有使出这般法子,才有可能叫圣上亲自过来看她。
不日,圣上果然亲临,怀思公主当即使出浑身解数上演精湛绝伦的独角戏。她于睡梦中喃喃自语仙界对万寿帝君的溢美之词,等皇帝心头一动、想要侧耳倾听更多细节时,她又绝计不肯再多说了,只是一边佯装梦中垂泪,一边反复低语:她必须去长春观为父皇护法祈福。
那可怜见的模样,真是闻者伤心见者落泪,说她是当朝第一孝女也不为过。
公主心诚如斯,病容又像极了宁妃弥留时的样子,圣上大为触动,终于允她出宫,招驸马一事总算被搁置下来。
离宫路上的朱兰亭愁云满面,逃离宫闱不过只是权宜之计,难道她还能逃一辈子不成?
遥想当年二皇姊和三皇姊,原本好端端的妙人儿却在出嫁以后很快便香消玉殒。她们尚没有得罪宦官,只是人品低劣的驸马爷为求尚公主私下行贿了大太监,便叫无辜皇女落得这般结局。
朱兰亭在马车上越发悲痛,拉着锦书的手一边哭一边叨念自己真是不想嫁人,恨不得削发为尼,从此只当一个女冠。
锦书性情稳重,并不善言辞,只能反复安慰道:无论天涯海角,她都会常伴公主左右,绝不叫她独自一人。
……
锦书再也不会回来了。
想到这里,朱兰亭心里实在太痛了。
她甚至生出了一个极懦弱的念头:早知今日,我还不如当初索性嫁人算了,至少锦书现在仍还活着啊。
貌美公主眼泪汹涌,既是在为情同姊妹的侍女哀悼,又是在倾泻她数月以来的激愤。
陈江月未说一言,只是自顾自地离开,很快她又折返回来,身上多了一个小包袱。
归来时她见朱兰亭仍在哭泣,眼泪并不比方才流得少,忍不住暗暗钦佩,心想这天家贵女到底与众不同,就连眼泪都比寻常女儿家要丰沛许多。
她歪头好奇问她:“你还打算哭多久,你的眼泪竟多到流不完的吗?”
见朱兰亭依然兀自垂泪、颇为自怜的样子,陈江月又说:“你的人为何会死,原来你当真不知?”
这话叫朱兰亭一愣,她抽抽噎噎地抬起头:“什么?”
陈江月看着她红肿的眼睛,心想,公主果真天真无邪,不谙世事。
“长春观香火不旺又地界偏僻,老道长隐居此地并不声名远扬,就算他与人结了仇,仇家最多不过是偷偷在观内扔些家畜粪丸好叫道长出丑,哪里会下如此狠手杀光所有人?是以,那贼人并不是为了观内众人而来,他们之所以会选择夜袭,全都是因为你。”
朱兰亭忍不住又落下一滴泪。
陈江月继续说道:“你乃天家贵女,身份极为贵重。虽不知幕后之人的身份,可其目的却并不难猜,左右不过是想将你掳走,好叫朝廷没脸罢了。你也不想想,若幕后之人发现手下没能将你带回去复命,反倒一夜之间齐齐消失,他会不会再派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