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夏季甲子园结束,假期还剩下一周多的时间便要迎来第二学期的开学。但休息的概念似乎不存在于运动部里,尤其是对于在体育强校的葡萄丘高中内也极为有名的棒球部。高三的前辈退出棒球部,现在留在社内的顶梁柱便变为了高二生,特别是落在了身为队长兼正捕手的东方仗助身上。
比赛结束回到学校后,任由大家沉浸在落败和伤感中一会儿,东方仗助便做了简单的总结,让大家先行回家。第二天是整个比赛的复盘,以及确立新起点的开始后大家的目标。对于东方仗助和大部分正选来说,他们的第一年结束于夏季甲子园入场,而第二年则是夏甲准决赛。高一的部员除了岸边露伴则根本没有出场的机会,在观众席位上度过了今年的夏天。
这样一个棒球强校,队内的新目标很容易就统一为明年的夏甲优胜。东方仗助环视一周,即使是连替补队伍都进不去的高一高二生,此时也一副野心勃勃的样子,在高三生退出的现在,人员变动是很明显会发生的事情,已经是正选或替补的成员也警惕看着这群就要来抢位置的新人。
在这时显得尤为突出的就是盘着腿坐在后方,明明才宣言要取代王牌带领队伍走向优胜,此时却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将手按在脚腕上,在落下的夕阳中打着哈欠看上去就要睡着了的岸边露伴。
喂喂,就算是你确实没有被挤出队伍的风险,在这种完全代表青春热血的宣言情况下,也可以表现得稍微感兴趣一点儿吧!真是一点也不给队长面子。
总结会开了一整天,注意力分散倒是情有可原,对于全程参与进比赛里,并详细背过每一个对手学校资料的岸边露伴来说,复盘会可能确实有些无聊。东方仗助在心里给他开脱到一半,又反应过来是不是对他太过宽容,毕竟怎么说也算是个严肃的场合,作为后辈的岸边露伴却连装也不装一下,完全是走神的状态。
队长咳嗽一声,拉回自己的思路,他拍一下手,打断大家激动的相互讨论,清脆的巴掌声终于让岸边露伴看过来。东方仗助猝不及防对上他的眼睛,脑子又岔到前一天他说要拿到优胜时的样子,连忙转而去看面前的老队员的脸,从地上捡一捡自己差点又破碎掉的发言。
他松了松绷了一整天的表情,露出点儿笑容,对这次整个赛程中的优秀表现总结一遍,挨个夸夸有进步和有突出成绩的队员,最后又鼓励了一遍没有上场机会的新老队员,定好了假期最后一周的训练菜单以后,宣布解散。
夕阳往下落,棒球场的灯亮起来。
绕着操场跑了几圈,又回到棒球场拿包的东方仗助,在前几年学校出资建的大灯下被照得雪亮的场地上,看到了坐在投手丘的岸边露伴。
他还是盘着腿,像下午复盘时那样。但太阳落下换成人造灯光的现在,他反倒是消了那抹困意,显得十分亢奋。他的腿上放着一个横向翻开的硬壳本,看上去比A4要大上一圈,他左手扶着本子的一角,时常握着球的那只手此时拿着一支削尖的铅笔,刷刷落在纸面上。
虽然知道岸边露伴作为人生目标的事情并非棒球,而是漫画,但实际上东方仗助从未真的见过他画画时的样子。东方仗助知道岸边露伴的手,他熟悉那只柔软的手上茧子的分布,他知道哪些是他练习投球时养出来的,哪些是他握笔时留下的,他知道那只手摸起来是什么触感,放松时的温热,紧张时冰凉着渗出汗水。他投不同的变化球时,不一样的握球姿势,球从他的指尖送出去的瞬间——那些都是东方仗助所熟知的。
但他确实没见过岸边露伴握笔的样子。他们并非处于一个年级,在除了社团时间外的时候几乎毫无交集。他时常想着岸边露伴是否有在维持他绘画的手感,因为他实在是无法想象这样一位跟着队伍完成所有训练,从天亮时就来到操场,又在天黑下来后才回家的投手,究竟怎么能够有时间和精力再去完成他的另一个梦想。
看来神奇的岸边露伴确实能够做到,东方仗助觉得他总能在这位天才投手身上找到新的发现。没有上前打扰,抱着不知名的情绪,东方仗助将拿在手里的包又放回到原处,在休息区的椅子上顺势坐下。
这是个不一样的视角。当岸边露伴在投手丘上时,他总是在他正对面的,他看着岸边露伴的脚尖朝向他,然后对着他举在胸前的手套中心投出球来。作为他的捕手,在投手丘上的岸边露伴的视线也总落在他的身上。
从休息区看到的是岸边露伴的侧脸。他面朝此时空荡的捕手区坐着,视线垂下,落在纸张上。那是他的另一个赛场,他在投手丘上,手握的武器从那个熟悉的棒球,换成一支小小的笔杆,但不变的是他在自己熟知的领域里自信到耀眼的样子。
——只不过,只不过。
在那个他可以为之干脆地舍弃同样热爱的棒球生涯的领域里,没有足以称为搭档的位置,失去外人插足的空隙,狭窄到他只能一个人奋力前行。
东方仗助将冒出来的差一点儿就可以认知为失落的情感团起来压下去,使劲拍自己的脸。呼,太吓人了,别说他已经假定岸边露伴真的能夺得优胜的想法过于狂妄,他甚至开始想到他将棒球远远抛在身后,只坐在桌前做他那个所谓的天才漫画家时的样子。
大概是夜晚和第一次见到的过于新奇的他所造成的。岸边露伴总给人种想要做什么都能成功的印象,就像他进入棒球社的第一天就对教练说自己有足够的实力进正选队伍时一样,毫不在意地在人群里扔下炸弹,看它爆裂开来,然后开心地取得他注定获得的奖品。所以当他说要做什么时,总会让人下意识地就相信他,真是古怪的魔力。
“你在做什么鬼脸呢?”
东方仗助被这近在咫尺的声音吓了一跳,抬头看到正居高临下看他的岸边露伴。合上的画本被他夹在胳膊和腰间,铅笔揣到棒球服的口袋里。
“喔,噢......你画完了?不是,对前辈要用敬语啊!”东方仗助胡乱说着。
日本是个前后辈制度分明的地方,在运动部尤其如此。岸边露伴在对上其他高二高三的前辈时,无论心里怎么想的,嘴上总是用着敬语——除了某些时候他能用阴阳怪气的敬语堵得人发慌——但对上东方仗助,他却像总想不起来一样,用语极其随意。
“哼——?”岸边露伴不在意地用拖着尾的音调回复他,探究地看了一会儿,直到东方仗助收起所有的表情,这才挨着他坐下来,一条腿随意地盘到长椅上。“前辈在这待多久了?已经很晚了。”
“没多久,在隔壁跑完步回来看到你在这,就顺便等一等可爱的后辈。作为捕手,观察观察自己的投手在做什么是很理所当然的吧?要是让你在这一直坐到感冒,第二天我可是会被教练训的啊。”东方仗助侧过头看他,岸边露伴则怀疑地盯他半晌,决定姑且相信这个正捕手的发言。
“算了,”岸边露伴耸耸肩,注意到东方仗助在看他放在膝盖上的画本,便拿起来递过去,“你要看吗?”
“哎?”东方仗助有些意外,“这种难道不是什么故事的最后一章、或是毕业后的临别礼物时,才能稍微瞟一眼的那种神秘的东西吗!”
“......你的脑子被球砸了吗?”岸边露伴发出一声介于轻蔑和好笑之间的哼声,把本子塞到东方仗助诚实地张开的手里,“我为什么要藏着自己的画不给别人看?我还要投稿呢。”
东方仗助翻开本子,里面的东西很多很杂,除了单幅的画面,也有一些随手的笔记,和简短的分镜故事,看样子是当下想画什么便落笔了。东方仗助随意看着,直到翻到最后几页。
应该是刚刚他在投手丘上坐着时画的。早上围在一起开总结会时他在后面看到的场景、球场的俯视图、几个球种的路线和配球思路、写下的一小行「东方前辈的配球很恶心」......然后是最后一面,他对着空荡荡的捕手区时描绘下来的——穿着全套的护具,蹲在那里,在正中的位置张着手套,认真看过来的东方仗助。
一个点亮画画技能的投手真是非常不得了!经验成熟的捕手此时也完全被击倒到再起不能了。东方仗助缓缓合上本子,看着封皮上工整写着的1年C班岸边露伴,长长吸口气,又长长吐出来。不,这完全是打最终boss时才会拿出来的终极武器吧?到底是随便递过来了个什么啊岸边同学!像这种、这种、暴露出其实有多喜欢棒球的东西,对于学弟这样的自傲人设来说是不是过于狡猾了一点?
“......什么叫我的配球很恶心啊!”东方仗助捂住胸口,颤抖着声音。
“就是很恶心。”天才学弟做着嫌弃的表情,这时候却在东方仗助的眼里显得乖巧起来,“明明跟我的配球思路完全不一样,但一旦按着你的想法走,又觉得这样确实不错。多恶心啊。”
“除了感觉你在夸我以外,什么也没听出来。”东方仗助干巴巴地说。
“那你的耳朵确实得去治疗。”岸边露伴瞪着他,伸手把自己的速写本拽回来,翻开空白的页面,从口袋里拿出铅笔画起来,“你看,前几天那场比赛,那个三棒,从他以往的数据来看,他擅长打外角低球,能打出长打,而偏高的球他不是很擅长,所以会更仔细地选球。如果是我,会往偏高的地方擦着好球区投,这样可以赚好球数。可是你偏偏要我往外角投下坠的伸卡球骗他挥棒,变成滚地然后一球出局掉他。”
“你要是不想往那投可以摇头啊,下一次我就给你比内角高的球了。”
“......关键就是这里,因为之前也发生过,按你的方法来说,一旦成功会节省球数。明明风险很高的事情,但你每次做出这样的配球时都能顺利进行,但我事后问你为什么确信这一球不会被他看出来,你却告诉我是直觉。”岸边露伴咬牙切齿,“直觉!你但凡能说出个他今天的眼力不行或是对擅长球路一定挥棒的理由,我都能够接受,偏偏你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没有理论支持你让我怎么放心往那里投?”
“可是你就有很放心地往这投了,你甚至连摇头跟我商量一下都没有。”东方仗助说,“你如果觉得不确定,往这里投会让你有会被打出长打的感觉,你知道你只要摇头我就会往别的方向走的。”
“......”岸边露伴沉默一会儿,似乎找不到反驳的语句,只好抱着手臂陈述般重复:“东方前辈,你的配球真的很恶心。”
而东方仗助呢?东方仗助觉得这样的学弟有点儿好笑,便真的笑出声来。
某天才投手被他笑得怒火中烧,把本子拍到椅子上,唰地站起来,“到投球区来。今天你不接满我一百个球你别想从学校里走出去。”
“哎?今天是休整期啊!你不是要好好保养你的手吗?”东方仗助跟着他站起来往前走,“何况今天是禁止投球的,别的投手的球我都没接——”
岸边露伴回过身踹他一脚,让他没说完的话戛然而止。他把手套拍到东方仗助的手里,说:“简单的抛接球可不能满足我,你蹲去捕手区,我倒要看看你接我多少球才能在下次明确告诉我为什么打者当天的状态会被你看出来!”
“都说了就是直——”东方仗助抬手接下岸边露伴扔来的球。
“今天不准穿防具!”
“你对前辈的态度是不是太不对了啊,不,你对我的态度是不是过于恶劣了?你知道队里的投手找我接球都要排着队来吗?”
“两百球。”
“露伴——”
“谁跟你熟到可以称呼名字了啊!”
“真的只能有一百球,休整期。不许投刁钻的球,不许投高速球,要让手好好休息。说起来你刚刚画了多久?对手腕的负担多大?不行,果然还是五十球吧,嗯,就五十球。”
“......我不会告诉你我会往哪投的,你就拼命接吧。”
“哎!!?”
“砰!”
“我没有穿护具啊!”
“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