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方明,雾未散。
这是一个普通的清晨,每一天,都会重新上演。天会慢慢明亮,月色也会慢慢褪去。
而对于位于寰天的扶家宅邸来说,这可不是什么平凡的清晨。
他们外出修养许久的老爷提前归来了,还带回来一个“小徒弟”。
“小徒弟”歧白困得东倒西歪,眼都还睁不开。
他这样当然是有原因的。他们清晨出发,用术法来到了寰天的边郊。在那儿,扶逐会见了自己的老朋友,转坐了马车进寰天,来掩藏自己的妖怪身份。
扶逐说是老朋友,可那老朋友驾马带他们进京城时,瞧着和他一点也不熟,路上愣是一句话也没讲。老倒是挺老的,哪里像朋友?
老朋友的声音也很苍老,他和扶逐说:“……一切顺利。”
歧白的脑袋歪在扶逐身上,眼睛半闭着,要睡不睡。他的困意很足,精神却醒着,几近是警惕地观察着外界环境。
他在心中又顺了几回自己和扶逐如今的身份。
如今,扶逐在人间的身份是天师,传奇人物“枫道娘”的不知道第几代徒弟。
而歧白,则是扶逐在修养路上收的小徒弟。对外称他是一个富商的庶子,命格不好,却恰巧合适走天师一道,被父母托付给扶逐。
歧白之前在青丘就问过:“为什么我们的身份要是天师?”
扶逐的回答很简单:“我对天师比较熟悉。”
原先,天师在京中地位一般,哪怕是路边小贩,也不怎么看得起。但最近,寰天鬼怪泛滥,天师地位也水涨船高。
有本事的天师本就没几个,像扶逐这般,打着天师祖师爷弟子的名号、又当真有真本事,能除灭大鬼的,整个人间都没几个。
扶逐已经在寰天中有了一定的名声,虽说宾客往来,打一开始,大多是冲着他的脸来的。但鸿俦鹤侣如何能被埋没?他凡是接下的单,无论是除鬼还是救人,从未失手。渐渐的,也就声名鹊起,再不接小打小闹的单子了,也开始成为座上宾了。
这些仆从也是打心底里敬佩自家的老爷,爱屋及乌,瞧着自家这渊清玉絜的天师大人如此疼爱这个小弟子,对歧白也就多了不少真情实感。
他们听到扶逐说歧白是富贵少爷出生,便卯足了牛劲,要把寝卧收拾的合小少爷的胃口。库房里各种好的缎子寝具、家具摆饰都拿出来,清整干净,便一件接着一件,通通往少爷的新屋里搬。
当然,仆人们不敢逾矩,做的这些事情,都是得了老爷的首肯的。
而富家少爷歧白,从未见过这种架势,木木地站在一旁,险些露了怯。他攒了一夜的瞌睡虫一下子散得干干净净,局促地站在一边,瞧着他们忙活,伸手抬了又放,
那划给歧白的小厮三喜,见他风尘仆仆地站在那儿,就说要替歧白更衣。
歧白哑巴了似的,他从未被人伺候过,哪哪不自在,三喜手往他身上一伸,他都想蹦三里远。
可碍于少爷的身份,歧白硬是绷着脸,压下了满脸抗拒。
他一声“不用”哽在了喉口,就要蹦到舌尖,又被他咽了下去。
扶逐的心神一直分了些在歧白身上,他检查了一遍屋子内的结界,回过头,远远瞧着歧白手足无措的模样,颇为好笑。
——他是受惯了旁人伺候的,从未想过歧白会在这事儿上翻跟头。
扶逐心怀慈悲,好心地伸手拦了这想好好伺候小主子的小厮:“三喜,你先退下吧。”
三喜有些不解,但主子的命令还是听的。他左瞧右瞧,确认自己没有惹少爷不开心,又见扶逐也不是什么生了气的模样,就只道了一声“是”,便麻溜地退了出去。
扶逐来解了围,歧白自然大松一口气。只是这口气还没从喉口泄出去,就又哽上心头。
扶逐接过了小厮的活,正准备替他歧白更衣。
歧白那一瞬间都哑了:“……”
他嘴张了又闭,终于憋出句话来:“扶、师父,不必……”
“什么?”扶逐弯下腰来,贴近他的面颊,他的语气很平淡,眼神很无辜,“这么小声,在说什么呢?”
歧白瞧着他雪白的面、嫣红的唇,烫着似的挪开了眼,抿紧唇不肯讲话了。
扶逐身上很香,不知道是用了什么香熏了衣服,还是他们狐妖自己就会用这类术法,一旦靠近,总是勾得歧白心绪不宁。
那小厮还好,个子都还没他高,帮他换衣裳也只是让他觉得有些变扭。
而扶逐生得高大,手臂一展,就那样虚虚地圈着他,换衣服的时候稍微动作大些,他都像是要往人家怀里跌。
歧白也不敢反抗,生怕一碰到扶逐就又失了智,只能像个小木偶人似的任人摆布,僵硬地抬胳膊,放胳膊。
扶逐的指腹柔柔地,蹭过歧白的胳膊、腰际。连手背不经意擦过,都惹得歧白抖三抖。
——歧白从未想过穿衣能有这般漫长,手心隔着布料的触感又能有如此真切。
一套下来,歧白的鬓边都沾惹几许薄汗,汗津津地粘了几缕发丝在颊侧,脸蛋也红得不像话。
而扶逐却又作慈师样,屈指刮刮他的鼻尖,轻声细语地,叹道:“这么爱害臊,以后出门如何是好。”
扶逐的演技很好,在那一瞬间,他似乎当真是素来清修的人界正道仙尊,正在为小徒弟烦恼。
歧白就瞪大他的眼,经过术法掩饰的,圆溜溜的黑眼。
乌黑的眼能削弱他五官的攻击性,让他显得无害些。
“瞪我做甚么,”扶逐的指尖落在他的面颊上,被皮肤灼得一烫,正人君子般站得离他有一步远,“很热么?”
歧白忍无可忍,也上了些脾气:“你穿得不好,领子都斜了。”
扶逐讶异,但很快反应过来,要伸手整理歧白的衣领。
——他指尖还未落下,就见小少年赶忙护住了自己的脖子,活像他扶逐是个登徒子。
歧白已经红透了整个脖子,警惕地盯着他。
扶逐就笑了,一抹笑意浮在面上,很快就消散了,他落下的掌心最后到了歧白的头顶,一触即离。
九尾狐妖放下身段,怕他真气极了,哄了一句:“不再闹你了,再闹衣服白换了。”
他这一逗弄完,当真是抽身就走,又是那高雅君子,玉质金相。
袖袍擦着歧白的身周而过,风自略敞的门吹入,让这片飘起的衣袍如云雾版翻腾,勾的歧白心思不宁,哑口无言。
他是毫无牵挂的走了,徒留歧白在原地,又臊又恼,把脸蛋埋进凉水里泡了老半天。
歧白这回不戳狐狸玉佩脑门了,改和小狐狸说扶逐的坏话,他性情平淡,鲜少有这么生气的时候,哪怕这么生气,也说不出什么重话。
登徒子、流氓、狐狸妖精……
说到底,他是觉得自己在扶逐前面丢脸了。
可惜还没说几句呢,扶逐就在外面喊他,说要带他认认寰天的路。
……
人间正值秋日,风朗气清,天际阔。
扶宅并不在什么大热街道上,去闹街,还得坐马车。
他向歧白伸出手,接着少年牵下。
歧白被他牵下,才说:“我跳得下来。”
扶逐眼睫一抬,眼神似乎在说:他自然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