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歧大喊大叫,忙不迭欲爬起,脚下却连连打滑。皙将剑对着他,怒道:“怎么,真以为我们不知?那山谷可是要道,就是平常也有不少士兵防守,你要我们往那儿去,是想我们去送死?”
皙将“死”字咬得重,脱得长,年歧听后浑身颤抖,又大喊“冤枉”,连忙匍匐趴在皙脚边,叩首道:“那地方虽有防备,但甚疏少,稍稍设计,并不难通过。”
皙仍在盛怒之中,欲将剑挥下,却被卢一把拦住,“就是听听也无妨。你说,那地方要怎么过?”
年歧如得救星,忙仰首对卢道:“那地方长年有兵防守不假,但正因为如此,众人都并不特意往那处加兵,只靠着原来的兵备。最初在那儿设兵,是为了防备南边的建山蛮,又因这些年建山蛮渐渐往吕国东南复音一带去了,这碧山一带久不经扰,防备就松了。我曾去过一次,那大白日的,站岗的士兵都没有几个,几十里路下来空见几座堡。”
“可是真的?”
年歧见皙有所松动,忙又道:“现在已走到了萧山,我们也不必绕回去,只是莫再往西,却往南边去,翻过房山、灵山,便可到碧山口了。”
皙道:“说得容易,走这么远,不怕遇到什么人,被认出来抓去了?”
年歧道:“哪儿会呢!先时建山蛮扰过几次,杀了许多人,弄得这里的百姓都七七八八逃得差不多了。现在虽说山蛮侵扰得少了,但那几次血洗实是留了阴影,人们都不愿过来,你费劲力气开一块地,走几步就不声不响冒出来一块尸骨,一想着自己吃的住的这片地下,竟有不知多少具枯骨亡魂,谁还安得下来心呢!就是官兵,也不往这道上走的,因着这血气太重,都忌惮着这个。那越是富贵的人,越是避着这些不干不净的东西,生怕一不小心惹到了什么。虽说那每次血洗之后,吕国里都要派人来祭祀,将冤魂赶到昆吾去,也没有出什么离奇诡异的事情。但是那公子成过此地时,好好一个年轻力盛的君子,竟毫无征兆不声不响地暴毙了,着实是吓到一大众人,道此地还有阴魂未散,都不敢往这边走了......”
皙喝道:“那你让我们往那边去,不怕遭鬼缠?”
年歧忙道:“那都是贪生怕死之人造出来的事,像你们这般的豪士,难道还怕这个?而且冤有头债有主,我们就一个过客,说什么也找不到我们身上来!就是那地方有祟,难不成比陇山更危险?”
皙怕他又长篇大论起来,忙喝住他,皙转头对卢道:“这可使得?”
卢道:“我也不晓这地,见他说得倒有几分理,不如先去问问公子。”
年歧连忙抬首道:“你们若愿意,我现在就带你们去。我先也走过两次,路熟得很,知道哪儿有人哪儿无人,准将你们带出去。”
卢笑道:“怎地这么心急?”
皙陡然起疑,脑中念头如火花迸进,一把揪住年歧的衣领,两眼紧盯,似将他要拧出水来:“你敢去见公子,将这话再说一番?”
年歧脸白了两分,眼珠更显黄,像两滴蜡珠似的往下掉。他乱拱了几下,而后闭上眼,僵身抻脖道:“愿意!愿意!凭你们吩咐便是了!”
皙将他掼在地上,拍拍灰起身,转头与卢说了两句。卢听后,低头一笑,提起剑,挑着年歧的衣领口,后者吓得呆住,眼睛不转口不动,卢还笑着:“怎么?不起来了?”
卢收回剑。年歧这才双目回过一点光来,手脚乱蹬,痛哭流涕,大叫起来:“别杀我!别杀我!我是一片真心!”
年歧像是丢了魂,护着脖子,叫起不相干的事情,待卢劝了几声,他才缓过来,明白了意思,颤巍巍站起,只是眼吊口斜,又痴傻了几分。
愈往南走,林木愈是茂密。藤蔓、杂草、树枝交叠,黑压压一片,几不透风。但这道阻还是小事,要紧的是那沼泽湿地上盘旋的瘴气。这瘴气乃是极毒之物,以人的□□凡躯,只吸上不多时,便觉头昏脑涨,脚下无力,眼睛也连连出错——悬崖看成平路,河水看成草地,沼泽看成空地。有些传闻说某人独自去往南方某深山不返,尸骨也没找到,任乡人说得如何瘆人,扯出多少奇闻骇事,那人多半只是中了毒气,往哪儿摔死淹死了。更有飞虫嗡嗡嘤嘤,如云集卷,与那瘴气一齐升起来,稍见人有肌肤裸露,立即不吱声地附上去,待你发现时,已吸了满满一肚子血,摇摇坠坠飞去了。若只是吸了点血还不大要紧,怕的是那虫自这毒泥里长出来,也染了毒,人被这么一叮,也就很快不中用了。
他们掩着口鼻,裹得严实,倒也安稳穿过山林。只是那年歧半路觉得闷热难当,脱了外衣,借那河里的水擦了下身,便被小虫得了空隙咬上来。他开始还不觉,之后走在路上,突然大叫起来,猴儿似的上蹿下跳,脸也憋得通红,最后竟在地上滚起来。皙和卢二人强将他按住,见他身上起了大大小小的红疹,年歧直哆嗦,哭喊挠心得厉害。卢不知从旁摘了些什么叶子过来,咬烂敷在他身上。好在不是什么致命的东西,疹子一会儿也就消了。可又走了不多时,那年歧因刚刚大喊大跳,吸了过多的瘴气,竟又昏过去了。皙气得哆嗦,火冒三丈,破口大骂,却不过表演给瞎子看。他欲学劼居,却扛着走了几步便累得不行。想着这拖累竟睡得香,心中更是气不打一处来,置气将他扔在树下。卢也帮着扛。但他年纪却小,个头也不大,背一个矮胖的成年男子,也不免吃力。见着天黑了,年歧还未醒来,便拣了块地歇息。山间林夜,地气湿闷,虫声聒噪,又要防着四周的情况,皙一夜迷迷瞪瞪,只黎明时睡了片刻。第二日,年歧从昏迷中醒来,免不了被皙一阵痛骂,他只低头唯唯诺诺。罢了,三人继续上路。
这瘴气和毒虫厉害,也还可防。最让皙头疼的,是野兽。萧山南的野兽多,每走一里路,都可见树叶间黑影飘飘忽忽。若是一般的食草的兽还好,怕的是那食肉食人的兽,它们捕猎时藏得极好,走路几听不见动向,不知道会从哪儿冷不丁窜上来。皙一路上几乎没将剑放回鞘中,就是睡觉也握在手里。头天提心吊胆,但走到山深处,也只有几只野兔野鹿之类的跳过,第二日下山时,便松懈了几分,谁知稍一宽心,那林叶间便探出一豕似的长嘴,窸窸窣窣摩擦间,半个身子露出来,山脊一样的背上,立着十几根铁般的硬刺,弯钩似的长尾反勾着,在头上空晃晃悠悠。皙方才还在犯困,忽地出了一身冷汗,慌张去抽剑的当儿,那兽低吼着,小跑上来,震得地一颤一颤。卢飞跳上前,剑刃稳稳落在它头上,却无奈这兽除了腹部,都被坚甲覆盖,剑未能伤他分毫。年歧不分时候地大喊大叫起来,那兽见状,便放了卢,冲他跑去。年歧抱着树爬上去。那兽怕是不太聪明,直愣愣地撞上去,用力过猛,脚下踩滑,翻下坡去了。卢跳过去,趁那兽仰翻着挣扎,一剑刺进肚中,它扯着嗓子猛吼起来。皙扯下年歧,拖起就跑。幸好那兽没追过来,那声大吼也没引来其他的山兽。
如此到了第三天,三人总算是过了萧山。他们看到了冉水,这水约两百丈宽,波涛滚滚。皙看着斜阳,又看着河水殷红艳艳,四下举目无人。他不免郁丧想到公子源等人应是先行了,又想到是年歧拖累,不免气愤道:“真是蠢货!怎偏偏叫了你来!”
年歧见两人往水边去,忙道:“要——往哪边去?”
皙呸在他脸上。“公子没找到,你说往哪儿走?”
年歧以为是在问他,忙道:“既然这样,不如往我三日前说的那条路去。”
皙大怒:“你存心的不是?”
忽地这时卢一声大喊:“公子——”
皙定睛一看,山坡上走下来几人。走在最前面的正是公子源。他心中大喜,连忙跑过去。只见劼居与斤牧跟在公子源身后,扛着长木,仲亢与广严走在最后,手里抱着藤麻。皙也大喊道:“公子——”
公子源却只瞥他一眼,朝卢走去。皙欲跟上去,突然听见背后传来讥笑:“好个娇儿,睡了几日才过来!”
皙听得这声音,本能地起了怒火,回头一看,果不其然,仲亢满脸讥笑。他也讥道:“你们最行!怎么,这几日都没想出个渡河的法来?”
仲亢立眉,道:“你要谢那偷船的贼!不然,你还想在这儿见到我们?”
“什么贼?”
皙刚问,却听见公子源对卢道:“先时不言,此时已来不及。”
卢道:“为何?”
“吕兵追至蒙山,知道往下的路只有几条,必定往这几处加防守。这碧山谷即使平常里防守松,得了我们南下的消息,也定会提高警惕。若是早些时候,还可一赌。现在我们还得以苟且,不过是他们料定我们也不敢往陇山行,才侥幸逃脱罢了。若是不往陇山,便会往碧山去。那些吕人还不至于想不到这个。”
公子源说话淡而冷,分毫不见悦色。皙闻此言,只觉有理,心也凉了半截。而此时年歧忙躬身上前,道:
“公子说得虽是有理,但他们动作还不至于这么快。要论速度,我们还走在他们前面呢。就是传信也没有这么快的。那边士兵得了情况,要先派人传信到吕都,待吕公与一众大臣商议后,才做决定。那时再遣人传信到碧山,我们就先已到了。如此看来,竟是不妨碍的。”
他绕到公子源近旁:
“又说这下令追捕封锁,是温公请托吕公的事情,因先时温国于吕有恩,吕公不得不答应。但这抓捕公子,对吕公却是无关紧要的事情。就是未抓住,也不过就是一句致歉的话。况且温公欲捕公子,自己却不带人来,只凭着一张嘴与旧恩,要吕国大废周折,到处盘查,难道吕公就是个糊涂人吗?现在西边、南边的山蛮又蠢蠢欲动,宜吕怀春之战的仇还未报,温国又向宜国频频示好,用意难道不明吗?便是温公欲真心想要抓公子,吕公也未必与其同心。倒是此时温国若出什么乱,他正好可趁机北上,报怀春之仇。”
公子源睨眴不言。皙听了年歧这番话,亦觉有理,心中火花复起。但公子源却住步,望着江水,慢慢坐下,道:“我可信得过你?”
年歧忙顿首,慌乱道:“公子何要再怀疑!那先前曹县一事,我已为了公子,作了一次不义人,足可见我诚心。我虽不才,也定要将你们带出吕国!今日在此指冉水作誓,若我年歧有贰心于公子,天理不容,死无葬身之地!”
连皙也几要被这番话打动,正准备劝说两句。公子源却并不动容,望着汤汤冉水,平静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