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循声望去。这男子身着竹青长袍,腰上佩剑,话语虽狠,面容却青涩,看上去未及弱冠。此话如重锤掷地,锵然有力,倒是稍镇住了一片软语嬉戏。但只稍片刻,便有人冷笑道:
“哼,你倒是个君子,为何也混在这里,与我们□□?”
那男子却毫不理会那人的冷笑,高声道:“那昏君作了什么,你们又不是不知道!”
座下有人接过话,道:“知道,知道,这四洲的人谁不知晓。听说那邓公终日行些荒淫无度的事情,在国中收集美人,大摆宴席,要她们裸着身子跳舞呢。”
顿时有人啧啧起来。旁又有人补充道:“这美人跳舞也不稀奇,要说稀奇的,倒是他把那些美人赶进林子里,又把那精壮的奴隶放进去,自己倒站在台上,看他们像猪猡似的交合——你们谁见过这场景?”
三五人齐声笑起来,连连对那人道:“你老有朝得了富贵,也让我们开开眼界!”
那被趋附之人与一众人不同,阔面大耳,金绣长袍撑得滚圆。他抿了一口酒,面有得意之色,一双倒三角眼老粘在旁边的女役身上。旁又有人道:“这国君昏是昏了点,可说起玩乐,那才叫在行呢!听说他喜欢角抵,养着好一批强壮男子,日日与他们角抵,若自己胜了,就把对方投进兽圃里,看那人与野兽搏斗。这些人既怕得胜,闹了国君,更怕输了,被拿去喂野兽,可是难把握这其中的分寸!”
又有人道:“你们没听说?他还发明了一种射人的游戏,把国人圈在城门外的空地上,自己则站在城上,拿弹弓射人,看那国人哭爹喊娘,四下逃窜,自己哈哈大笑,可是觉得有趣得很!他还让士兵守卫在周围,看有人若想逃出去,直接将那人杀了。就那一日,不知道死伤了多少人!”
“那邓公不就是在射人的时候,被刺客杀的?”
“不错,”那金衣男子道,“我当时恰从邓国经过,刚好目睹了被刺的一幕——那场景,真可谓是——”
他略略停顿,待得众人稍静了下来,方迎着一众目光,开口道:“我到那邓都临之去,想着把一批新来的货放走,到那城下几里的地方,便听得一片沸沸之音,远远望去,只见沙石横飞,人影如梭。走近了,才发现一群人上下窜跳,周围围着一圈士兵。有一个昏头昏脑的,跑了出来,我一把抓住他,问发生了什么,那人却抖得跟筛子一般,吐不清话。这时士兵瞄见了,走上来,一刀刺进那人的胸膛,可怜喊也没得喊一声,就这么死了。我那好绸子裁的长袍,也溅了血,穿不得了。”
有人咂咂嘴道:“可惜,可惜。”
“我倒也不慌,只是旁边小役破了胆,连声叫着:‘回去吧!回去吧!’我一口唾在他脸上,他也不敢吱声了。我问那握刀的士兵:‘这是在做什么?为甚闭着大门?’那邓人道:‘国君有令,关闭城门,不得放人进出。’他暗指了指城门上,我才抬头,看到那昏君正站在上面,手持弹弓,左边站着越鞅,右边站着张时,一个劲往国君手中送石子,连声叫好。那石子蹦下来,险些砸到我的脚。”
有人道:“你老却未回去?”
那人摆摆手,道:“我那些货都在车上,可拉得回去?你们知道那东西,难搞!偏偏又奇,稍放两天,也就不中用了,我岂不是白折腾一趟啦?纵是把命豁出去,也要把货送到城里。”
“你老那批东西卖了多少?”身边一褐服小生殷勤笑着。
那人却不理睬,继续道:“我一时心急,竟想着从侧门悄悄进去——那侧门还是开着的,只守着几个邓人,我想塞点碎金子,也不妨碍。恰恰那时候,许是有人倒下了,听见城门上那昏君大喊着:‘不许停!不许停!都给我跑起来!’我回头一看,才是那边有个妇人搂着两个女娃,跪在地上,任那鞭子抽着,也不起来,只哀哀叫着:‘我这孩子还害着寒病,可怜可怜,让我们走吧!’那士兵只一直抽着,喊着:‘我们只听国君的命令!’那妇人哭得凶哟,连我也忘了正事,掉了两滴泪。”
那人说着挤了挤眼睛,旁边响起轻微的笑声。“就这么一遭,旁边还跳着跑着的,见着她们几个跪着不起了,也学着停了下来,登时就没几个人跑了。那昏君大喊大叫,下面的人仍是一动不动,士兵也杀了好几个,有人胆怯了,想跑起来,被旁人一把放倒,按在地上不许他动。这么一来乐趣也就没了,那昏君气急败坏:‘跑起来!跑起来!’可是——没人听他的!”
“那昏君从城墙上下来了——未料到这么一下来,就丢了性命!他径直跑到人群中间,一脚踹在那妇人身上,那妇人倒下去,士兵把她和两个孩子拖出去。可其他人还不跑,一个个都盯着那昏君。越鞅也忙跟上来,劝昏君回去。可那昏君不听——若是他此时回去,哼,可还得逃过一劫!”
那有人听得心急:“你直接说,是什么人怎么把他杀掉的!”
金服男子端起酒杯,一饮而尽,罢了长叹道:“说起这人,倒是个平常稀疏的样子,难得被人注意到!那昏君还不知有人要取他的命,迟迟不上城门,那一眨眼又把一老妪踢到在地上:‘我是国君,我是这邓国的主,你们敢忤逆?’那话音未落,便见一道黑影从旁闪过,再睁开眼时,那国君已躺在地上,。众人先还未反应过来,只以为他们那国君是突然昏倒,仔细一看,那地上的血是新鲜的,才忙乱了手脚。那越鞅大叫着;‘有人行刺!有人行刺!’他吓得站不起来,手脚并用往外爬,却不意被一剑刺下,登时瘫在地上没了气。这回众人都反应过来,见着那行刺的是何人了,那刺客也是个奇人!按说见着这么多人围上来,常人都俯地不起了,他却似一点不慌,剑唰唰几下,瞬间倒下一片,那百十号人,竟敌不过他一个,眼睁睁看着他杀出一条路,往北边去了。”
有人叹道:“厉害!厉害!这人功夫了得,不知看清那人是谁没有?”
金服男子道:“我那时虽急着进城,却也被那人一套动作下来吸引住了,愣是看着他离开方罢。我看那人啊,倒是生得不高,力气却不小,那剑舞在手里像耍木棍似的。”
旁人嘻嘻道:“你老却看见那人没有?”
“是个年轻后生!那样貌,恐不便透露,若有心的听去了,倒去报官,领了赏钱。”
“照你这么说,那人就是混在我们中间,谁又知道,说不定他就听着我们说话呢!”
座中一片哗笑,那几人埋头饮酒,眼睛含笑,四下瞟动着。一人像是有了几分醉意,又笑道:“你老看看,我们中间谁是那人?”
那金服男子也笑起来,直指着面前之人:“你!”那人爆出一声大笑:“若吾能为此事,也不枉来世间一遭了!”
四周呵呵起来,气氛重又融洽起来。那大笑之人身着缁衣,头顶斗笠,箕踞而坐,一双靴子雪白,引得旁人频频侧目。伊张望间,看见那十来岁的小女役趁乱从一男子身边溜走,往大门这边来,走到伊面前时,畏畏缩缩看了她一眼,在她身旁坐下了。伊看那女役,手上露着几条红色的抓痕,靠在她身边,给她递果木。
“请用.......”
那女役怯怯地看了她一眼,又迅速低下头。伊忽觉她年幼可怜,心生怜悯,便小声道:“你过来,把酒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