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看你。”
伊用力捏了一下蓂的手心。
蓂也看到了,她忽地红了脸,重重地捏了回去。男孩果真往这边来了。河边,一个女子笑着,拈着芍花往对岸抛去。
伊以为他会过来,但他拐向了旁边的树林。那男孩走路的姿势也古怪,佝着身,一边走,一边低头往地上找着什么。他踅进树林,不见了。伊撅起嘴,她道:
“提着水桶,却往树林里钻。”
“阿姊,他的脚是不是受伤了?”
“我们跟去看看。”
“不行,不行,”蓂想说什么,又顿住了,挣扎片刻,还是怯生生道,“小四不是说,那三个人,就是埋在那林子里么?”
蓂怕伊又埋怨起小四,本不想提起,但她有听说,人死了,魂魄一时不散,何况那几人还是含冤死的。她紧紧牵着伊。但伊眼睛一转,她道:
“我不去——我只是去看祭坛下的香草。听说洛水祭后,那香草七日不熄呢。阿母,我去看祭坛——”
“哎呦,你又去干甚——”
她很快就抛开了几个女役的喊声,跑到祭坛旁,又顺理成章地一拐,慢慢走进那片树林。林子静,幽,日光很少。伊尽量不发出脚步声,她探头四望,却不见那个男孩。她暗念着:
“难道真是被亡魂拖去了?”
恰巧这时草丛里跳起一个男声:
“当时怎不带他来?”
伊被吓了一跳,她看到草丛后晃荡着两个人影,她贴在树干后,悄悄张望着。
“哼,还要将他带来!难道嫌麻烦事不够多?”
“他知道我们丢下他来了,现在不知道在怎样发脾气。”
“谁管他的!整天嘴上嚷嚷得最厉害,落到手上,连个女人都不敢杀!”
“——先给马喂水。”
伊的心砰砰跳。她听这声音,却是有三个人。最后一人的声音嘶哑,低沉,像是从土里钻出来的。木桶落地上,马打了个响鼻。
“这马都老的不像话了!待我回去,杀了季容那斯——看他给我们找了什么痨马!”
“小声些。”
“不怕!这地方又没有人。”
伊屏住呼吸。她觉得自己应当离开,但她又不敢动,唯恐弄出声音。一段沉默后,又有人道:
“刚才那男孩哪儿去了?”
“谁看清了!溜得比兔子还快。要我说,那些士兵下手也是轻,没把他的腿打断。连死人的东西也要偷。”
“他要是去找人了,怎办?”
“他还怕我们告他刨坟哩!他有那个胆量,早走了逃了,还肯老老实实给我们打水过来?”那人站起来,伊看到他起码有九尺高。“公子,你好歹拿个主意!是进城,还是回去?”
又是一段长长的沉默。“已经走到这一步,总得一试。”
“好!”那人利落坐下。“可让我说,公子,你别抱什么希望!他回信里都说得清清楚楚了,你要是去,他就提刀来赶!”
“还是应当把他叫来。总是父子,不会一上来便刀刃相见。”
“哎呦!还提他!你没看见中容檀那回信?他都扬言要跟他断绝父子关系了!”
“他不过是恨中容皙跟我罢了。不过,既然有求于人,也论不得这些了。”
这时伊身后掉下一树枝。那人猛地跳起来,一把青铜大刀闪现。“谁?”
伊后退两步,更是踩在树枝上。她一抬头,就看见草丛中窜出两个九尺高的红发金目的赤胫人。伊愣了下,好奇竟压过了恐惧。
“是谁?”草丛中的人声音沉稳。
那个稍高的赤胫放下了大刀。他道:“是一女孩。”
“女孩?”那人似在思考。“你问她什么时候来的?”
不待赤胫转话,伊便喊道:“我才路过!”
“我不信!那你在抖什么?”
伊愈发大声喊道:“你们这么高,我怎么不害怕?我自小就住在城里,可没见过你们这样古怪的!难怪父亲说要提刀赶你们!”
那个赤胫瞪着眼。“你才古怪!你们中原人都长一个样,豆芽似的!”
草丛抖了抖,那人终于走出来。他并不高,身着黑袍,裹得严实。他道:“你知道我们要去拜访的人是谁?”
“知道。可是你们来得不巧,父亲今早才发了火,他不一定见你们呢。”
“中容公是为何而怒?”
“因为换了新国君,他们就把人杀了挂城门上,”伊随口扯着,“不仅杀了人,还要把小孩关进宫里当奴隶,谁会开心知道这种事情?”
那人走到她身边,他从黑袖子里抖出一只瘦手。
“是了,是了,我认识你。我常常听皙提起你——你还记得这位兄长?他托我们来昭国找他的父亲,有一些事情。你一个人在外面么?我听说昭国这段时日也不安宁,不如我顺路带你回去。刚刚就有一跟你年纪相仿的小男孩,一个人走在林子里,被昭国的士兵打断了腿。”
那人微笑,他笑起来确实温和,可是伊还记得他刚刚绷紧脸的样子。她道:“多谢,可是我的乳母和妹妹还在河那边。”
那人不言,两个赤胫走上来,伊马上意识到日光变了。她改口道:“可是也行——她们会知道我先回去了。”
他们从草丛后牵出一马车。那匹可怜的老马还张嘴喘着气,鬃毛上淌着水珠。那人将伊抱上车。这马车跑起来浑身吱呀,几要散架。伊担心那马会跑着跑着突然倒地上,可是那人却低身催促驾车的赤胫:
“快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