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抱憾遗世
“见笑,韩某汗颜曾经的凌云壮志,人生几何,我们淡然生命消逝的同时,却难以释怀曾经年轻气盛时的理想,我愧对国主的期望。”
韩熙载的思绪被带回三十多年前。彼时,他整年罡气生,踌躇满志前往江南寻求发展,莫逆之交李谷在河南正阳与他饯行时互相击掌一决雌雄。那时的自己何等傲然天下:“若江南以我为相,定当长驱直入一统中原!”
恃才傲物的李谷也不甘示弱:“中原若用我为相,我取江南如探囊取物耳!”二人相视而笑,拱手而别。
几番坎坷,宦海沉浮,满腔抱负的他终在李煜父亲李璟时期熬出些眉目,被赏识器重,伺机实施报复的时刻。
后晋灭亡之际,正值中原无主,他极力劝李璟出兵北伐中原,一战可下。可李璟没听他的,有时候王者的决策该多至关重要,失之毫厘,差之千里。
再后来,一场寿州之战直接颠覆了他的梦想,南唐割让了淮南十四州给周军,失去长江天险等同丢掉江北的固防,从此再无了称霸天下的底牌。
那是一场痛心的战争,中主李璟不听他的劝谏,为了防备主帅李景达拥兵自重而任命志大才疏的陈觉为监军使,至临场主帅大权旁落,无法操控全局,为南唐军事的惨败埋下隐患。冥冥之中有多巧合,正是他蓬勃奋发的挚友李谷以后周将军的身份决胜了这次战役。屡屡的失意渐渐颓废了他的远大志向。回首历历过目的年华,他看着青玉叹口气:“金风吹我寒,秋月为谁白。这一生虚度了大好的光阴,还一事无成呢,便老了。”
“大人是对自己太苛责了,您不是曾经还教导我凡事天时,地利,方要调配上人和才能事半功倍?您只要努力了自己的本分,剩下的就交给天意去安排好了。您现在要做的,就是好好调养身体,这才是为国家计,为国主忠。”
接下来一段时日,青玉隔三差五去韩府探望过两次,连宫里的太医也束手无策,韩熙载怕是时日无多了。
这天青玉在朦胧午睡时被园里一名舞娘唤醒,韩府马车着急的等在浮萍阁门外。
悲凉的预感瞬时袭来,韩熙载可能凶多吉少了。
病床前,今天的客人很多,最耀目的是李煜正坐在床榻边与韩熙载两手相握,眼睛里闪着水光,旁边坐在圆凳上的四五人大概是朝廷的同僚吧,其中青玉只认得徐铉,床尾站着一僧人,嘴里似默念有词,可能在为病者祈福,望着他超脱的气宇,想必便是传说中韩熙载的高僧朋友德明大师吧。德明身后站着韩熙载的三个儿子,长子韩畴,六子韩侹,八子韩俛。整个房间充满肃穆的气氛。
“臣该讲的已言无不尽,国主,诸位,”韩熙载虚弱的眼睛望向徐铉几人:“臣有一事要单独跟叶姑娘商量。 ”
李煜对众人点头示意,率先走向门口,大家都一一跟着退去。
韩熙载吃力的要撑起身体,被青玉近身拦下,给他拉好被角,青玉正好坐在李煜刚才的位置上,温婉的笑道:“就这样说吧,我听着呢。”
“我能拜托你的就一件事,请帮我照顾屋山,我的妻儿子孙,国主定会厚待安顿,但她们,”想起他那些红歌绿舞的姬妾:“我实在不负责任,没有将她们好好安排,尤其屋山,这个为我倾注了全部情感的姑娘,我却只顾麻痹在醉生梦死里,快意在摘花问柳中,连个名分也没有为她好好打算过,现下里,就更不该以名分来捆绑她的未来,她该有更好的人生。叶姑娘,我知道,就算我不曾跟你说起这些,你也会关心爱护她的,我惭愧对你做过不太光彩的事情,但对你的欣赏绝非恭维:你眼睛里一望清澈的真诚,像是流淌着慈悲的温度,让人不由信任,我将她拜托给你了。”
“放心好了,我跟屋山既是同乡,又很投缘,两个举目无亲的孤女正好相互依托,相互关爱。”青玉安慰他。
“其实我最放心不下的是国主——”韩熙载话未讲完,无力地合上双眼。
公元970年7月27日,南唐韩熙载带着一生未能实施的报复闭上了最后一口气。
李煜痛惜之余,追赠韩熙载宰相之职,谥号“文靖”:“韩卿,这一次相位之职你再也推辞不了了,你们都可以退一步海阔天空,唯我做为一方之主,只能硬着头皮往前走,失了你这盏灯接下来我更是一筹莫展。”
李煜想到他叱咤风云的爷爷李昪,从一个流浪的弃儿起步,以超人的智勇开辟了南唐的天下。创业不易,守业更难,烈祖爷爷,李煜愚蠢,未能继承下您的雄才伟略。战火纷飞的年月,这方故土守的甚是艰辛,望你和父亲在天之灵给我力量和智慧。
中书侍郎做到韩熙载这里还有更可悲的吗?府里的账簿上已是捉衿见肘,连棺椁衣衾的银钱都凑不出来‘昔日夜夜笙歌的韩府不过表面的浮华,早已被挥霍的一贫如洗,平日发下的俸禄总被当场分发给那些姬妾,以博哄堂一笑,韩府早就外强中干了。
李煜拦下一切费用,琐碎之事交于徐铉:“一定将韩大人选一块山峰秀绝,灵仙胜景之处安藏。”徐铉将墓地选在风景秀美的梅颐岭厚葬,镌刻了墓志铭,将其平时遗文收集起来,编造成册,一切料理妥当上报李煜,韩熙载的后事可谓操办的极为隆重。
随着韩熙载这棵大树的倾倒,韩府正要被遣散的歌舞伎妾都将各奔东西自寻出路,府里分发给大家的遣散费用对于众人不过杯水车薪。
“跟我回浮萍阁,以后我就是你姐姐。”韩熙载墓前,青玉正站在王屋山身后,望着她将一叠叠冥纸投入火中。
“不了,飘凌姐姐,其实,我多想陪他一起葬在这片土地,我想成全自己一次殉情的壮举,可却没有那份哗众取宠的勇气,他的笑料已经够多,我断不能再拖累了他的名声,金陵人都知道我是韩熙载飬养的宠姬,他兼财势,我具美貌,我们就是各取所需的寻欢男女,这样年岁上的悬殊想向世人证明真情是有多么苍白可笑的事情。屋山当初只是贫寒交迫的一名舞者,游荡在世俗的鄙夷中,自被大人收留那天,就像孩童找回母亲,从此有了温暖的依托。最是五更留不住,向人枕畔着衣裳,都道韩熙载荒唐不羁,放任姬妾与客人打情骂俏,其实她们都是大人推辞国主为相的幌子,都是掩人耳目的逢场作戏,这所有外人看来不可思议的伤风败俗,正中下怀了他的初衷。如今屋山的尘缘随大人的仙逝从此终结。姐姐,我意已决,遁迹空门,长乐桥桥头边的龙泉庵便是我的归宿,那里地处金陵城内,治安比较好些,离姐姐住的又近,你就放心吧。”
第四十一章 东山
“这是定要我失信于韩大人吗?”青玉不知要怎样劝起。
“人各有志,各安天命。屋山厌倦世间俗务,淡泊人情冷暖。我心已随韩公死去,踏向清净之地了却残生,这是我莫大的心愿。姐姐疼我,便助我成全。想我时就常来走走,不是很好?”
“我不知道,这好是不好,不过你想做什么,姐姐都支持你。”她想为他静候那片心灵的空谷,成全便是最好的祝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