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建宁三年,骠骑将军鄢焕之帅军挥师北上击溃了蠢蠢欲动的匈奴大军。
闻此大捷,当今圣上刘烨龙颜大悦。数日后,金殿封赏,御笔题字,鄢焕之官拜大将军,一时间名动朝野。
时至冬至,汉都长安终于迎来了第一场雪。
急匆匆穿过热闹非凡的东市,雪花纷纷扬扬落在轿上以及抬轿侍从的身上,可却丝毫不影响他们迈着脚下的步伐,一刻不停。
柴门闻犬吠,风雪夜归人。深夜的鄢家老宅静悄悄的,所有房间皆熄了灯,唯有鄢焕之自己的房间内透着昏暗的烛光,他知道,这是夫人特地为他留下的一盏。
渐渐走近,婴儿低低的啼哭声愈发清晰,时断时续。
轻轻推开门,妻子的怀里正抱着个奶娃娃。不同于一般小婴儿惊天地泣鬼神一般的啼哭声,她怀中的孩子连抽泣声都是细细的,仿佛来到世上便懂得不给人添麻烦一般,实在是惹人怜爱得很。
渐渐的,奶娃娃似是累了停止抽泣,一旁的妻子巧儿晃动着手臂轻声细语地哼唱着摇篮曲,乐此不疲。
“夫人,带了这么久的孩子也该歇歇了,换我来吧。”昏黄的烛光下映出鄢焕之一张柔情似水的面庞,他伸手就要抱过孩子,却被妻子的话语打断。
“动静大了,孩子会被吵醒的。对了,相公,你一大早将孩子送来便进宫了,还没告诉巧儿这孩子究竟是谁家的呀 。”鄢巧儿一脸疑惑不解问道。
问及此,鄢焕之怔愣了片刻,望着窗外的簌簌落雪,思绪便回到了那漫天风雪席卷着的空旷无垠的漠北。
那日汉兵大败匈奴军,茫茫雪地上积雪三尺,尸骸枕藉。此役汉军亦是伤了元气,鄢焕之正准备翻身上马回朝赴命,却无意间在遍地的尸骸中发现了早已积了厚厚一层积雪的鲜红色布包。
下马定睛一看,红布包裹之下的竟是一个约莫足月大的婴儿。他惊喜地发现这个孩子竟还未死,也许是上天的怜悯,本就心慈宽厚的鄢将军便悄悄将孩子带回了京城。
暗中叩响了大门,鄢巧儿看到本该翌日一早抵达的夫君竟提在半夜出现在了眼前。而且……怀中还抱着个被红布包裹着的婴儿。
思绪抽回,鄢焕之再次伸手接过夫人手中的孩子笑道:“半路捡来的,看着可怜便带回来了。”
二人成亲五年至今无子,不知为何鄢焕之瞧见这孩子的第一眼便觉得与之缘分不浅,便擅作主张悄悄将他带了回来。
忽然小家伙终于睁开了眼,令二人惊讶的是,此孩的眼睛不同于一般人,他竟有一双赤色的双瞳。
鄢焕之眉头深锁,望着这双赤瞳摇摇头,若有所思道:“赤,太过耀眼,我倒希望他沉稳如墨,官拜上卿。
* * *
第一章
建宁十五年,先帝驾崩,新帝即位,改年号为贞和。
金殿之上,当今圣上刘瑾高坐于龙椅之上,命人端上一个紫檀木盒,垂旒之下是一双意味深长的犀利眼神。
“此乃匈奴使节送来之宝,众爱卿之中若能猜出内里为何物必大大有赏。”
金殿之下众大臣面面相觑,议论纷纷,一个个看着陈公公手中捧着的锦盒面露疑惑之色,有人先道:“此乃匈奴奇珍异宝。”
众大臣再度陷入沉默,皆投之以白眼,心道这不是奇珍异宝难道还是什么锅碗瓢盆等寻常之物不成?
又有人在身后接着道:“奇珍异宝是什么稀罕物?匈奴地域辽阔,倘若其有臣服于大汉的诚意,应割让其一部分土地交由大汉以示其臣服之心。”
此话一出,其身后的大臣纷纷点头赞同。
谁知高坐于龙椅上的刘瑾依旧不语,视线缓缓落向角落处安安静静垂手而立的男子处。男子一双赤瞳低垂,一身绛红色的朝服显得肤白如雪,墨发如瀑,虽立于角落却显得分外惹眼。
一眼扫向站在角落默默不语的鄢墨卿,刘瑾嘴角上挑,眼前虽冕旒遮蔽,却掩盖不住他此刻熠熠生辉的双眸。
“鄢爱卿,你怎么看?”金殿之上的人发话,殿下众臣齐刷刷望向角落。未过片刻,角落之人缓缓从朝班中走出。
他弯下身附耳倾听,眉头一会儿颦蹙一会儿舒展,最终展开笑颜躬身一揖笑道:“陛下,这盒子里有轻微响声,且不间断,微臣可以推断木盒之中乃活物。
臣记得古书上记载匈奴有一神物名曰蚣蜴,状似蜥蜴,却能通人性。金银珠宝过分俗气;割成让地又让其对外显得颇为被动。既然匈奴有意要与我大汉交好,那么这点诚意和心思是不可能没有的。”鄢墨卿拱手一揖,赤眸澄澈如明镜,言语中透着成竹在胸之势。
话音未落,金殿之上传来一阵爽朗的大笑,“知朕者,鄢爱卿也。”说完还不忘拍掌以示赞叹。
“鄢爱卿果真聪敏过人,来啊,将匈奴人送来的蚣蜴赏与鄢爱卿。”刘瑾轻轻挥了挥衣袖,身旁的太监领命后便着手命人准备奖赏之物。
朝堂之下忠臣的表情或讶异,或显出早已料到的笃定,或怀揣嫉妒之心,各色各样,无不精彩。
“臣谢皇上赏赐之恩。”鄢墨卿双膝跪地,谢过恩典后话锋一转:
“陛下的厚爱臣必毕生铭记于心。只是……臣乃一介俗人,恰恰对金银财宝、山珍海味这些俗物视若珍宝。”话音未落便传来刘瑾朗然一笑,随后便命人赏赐他布帛千匹。
一时间殿内寂静无声。大臣们各怀心思,面上却个个平静无波,一副副唯君是从的样子。
鄢墨卿抬眼,下一秒复又垂首,跪于金殿之下的他只觉得龙椅之上的九五至尊明明近在眼前却又那么遥不可及。
“此次匈奴以其稀有之物进贡,足见其诚意。只是,我朝素来与其交恶,此刻若不进攻恐错失良机啊,各位爱卿怎么看?”刘瑾犀利的眼神如鹰一般望着金殿下的芸芸众臣。
“鄢大人智慧无双,想必心中早有见解。”一阵洪亮之音从大殿东侧最前端传来,正是站得离御座最近的丞相李承远。此刻他正不屑地斜睨着跪于金殿之下的那张粉雕玉琢的面庞。
被点名的鄢墨卿自是一副讶异之色,他讪笑:“微臣无知,此乃关乎国体之事恕不敢妄加评鉴。”
群臣听闻恭敬如初的面庞之下皆露出一抹嘲笑之色。
佞幸终归是佞幸,以色侍君,以媚取幸之人,腹中自然无甚治国之略,只会些讨皇帝欢心的小把戏罢了。
下朝后,鄢墨卿头也不回地离开未央宫前殿,其余大臣们一个个满脸堆笑地蜂拥而上将他围坐一团朗声道贺,阿谀奉承之语不绝于耳。
“鄢大人料事如神,贤才俊德名扬四方,光浩方才就料到以您的慧眼定能猜出这匣中之物!”
“哪里哪里,运气好罢了,不足挂齿。姜大人您前些日子随皇上在上林苑狩猎之时打中了只罕见珍禽,皇上心悦赏之,亦是可喜可贺呀!”鄢墨卿弯起嘴角,双眼微眯,面对一个个戴着面具的笑面虎,他早已习惯且回应得游刃有余。
* * *
今年的冬天来得格外早。天地寒凉,红梅压雪傍宫墙。
谁人不知,如今当朝圣上刘瑾唯侍中鄢墨卿独宠,与他同起同卧。侍中虽官阶稍低,本职乃向皇帝进谏。但懂的人都明白,他更多的是伴在刘瑾身侧侍奉他生活起居等种种琐碎而私密之事。
此时还在梅园赏花的鄢墨卿打了个喷嚏,心道定是有人说他坏话了。
雪簌簌落下,耳畔唯有呼呼的风声伴在他身边。
“湘妃危立冻蛟脊,海月冷挂珊瑚枝。丑怪惊人能妩媚?断魂只有晓寒知。”(1)
披着狐裘大氅的鄢公子诗兴大发,顺手拿起毛笔一笔一笔描摹起了工笔寒梅,孤芳自赏。赤红的双眸在冰天雪地里熠熠生辉,乌发轻挽,狐裘微敞,露出一截玉白色的肌肤。此人,此景,此画,好似融为一体,浑然天成。
又是一个喷嚏,敛了敛狐裘大氅准备起身回屋,一阵阵寒风猛然灌入脖颈,手中画稿掉落,刹那间人也应声倒在茫茫雪地中,毫无知觉。
*
再次睁眼,人已在屋内。身旁着黑色龙袍之人正扶着额,眼半开半阖,见眼前人稍微动了下便倾身上前问道:“怎么样,还冷吗?”如精雕玉琢般的刚毅脸颊被焦急的神色掩盖,多了几分柔和。
原来他昏迷了一整天。
“已经不冷了,我的画呢?”鄢墨卿揉揉眼睛看着周围的一切,还是有点模糊不清。
“没见到什么画。鄢爱卿宁愿冒着寒风作画也不愿意接受朕的赏赐?”
刘瑾抚了抚瘫倒在怀中之人的额头,擦去汗水,顺势将鄢墨卿抱在怀中,将冒着热气的药碗递到他嘴边,说出的话却是满满的醋意。
一阵猛咳声传来,差点被口中的汤药呛住,鄢墨卿没好气地白了刘瑾一眼。
昭示两国邦交的奇珍异兽岂能如此随意送给一个中朝之官?若真赏赐给了他鄢墨卿,那妖言惑众、或乱朝纲的罪名岂不是又要莫名扣到他的头上来?故他宁愿做一个只爱金银财宝的俗人也不可随意接受这般如此珍贵的赏赐。
这点您不知?或者说,知道还明知故问?鄢墨卿心里腹诽着。
况且活物不比死物,放于家中丢了都没人发现。阿猫阿狗尚且都要主人精心养育,何况是这么个稀世宝贝,养死了他可担待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