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远是域外藩国,治下领土不在大昭二十一州之内。宁远国君安顺王李氏一脉奉大昭为宗主,世代称臣,岁岁朝贡。
宁远与燕北镇仅一界之隔,但这对邻居的关系算不上太好。燕北铁骑雄师劲旅,当年曾随世宗皇帝长驱直入宁远境内。他们的存在,对宁远来说无疑是一种威慑。
宁远虽国小力微,却有王爵之尊,只肯对大昭称臣,不愿对近在肘腋的燕北伏低做小。朝廷也唯恐定国公拥兵自重,所以有意抬举安顺王。长此以往,渐渐造就了两地积不相能的局面。
宁远事变,定国公陈陟虽最先得报,却因顾忌清都猜疑,只得按兵不动,眼睁睁看着战火肆虐。
今陛下令人快马加鞭传来旨意,命他出兵襄助安顺王,却不知是福是祸?
宁远那伙人向来是胡搅蛮缠、反复无常的主儿。这场仗若能得胜还好说,若不能胜,安顺王定会将责任怪罪到陈陟身上。届时皇帝必以重罪加之,趁机削夺兵权——燕北该如何自处?
再者,宁远与燕北毕竟只有咫尺之遥,此战若胜,即便燕北无心插手宁远之事,恐怕也会引来帝王猜忌,安顺王更有可能会从中挑拨离间。
升米恩,斗米仇。这差事横竖不讨好,实在令人进退两难。若非他为人臣,不敢抗旨不尊,陈陟实在不愿管那帮白眼狼的死活。
军中有谋士为陈陟献计解难:“将军岂知此事不是一个千载良机?经此一役,安顺王膝下已成年的儿子必遭乱军清洗,而他所属意的幼子李璟年仅十六,此子若继位为王,怎能做得了宁远的主?”
陈陟迟疑道:“可李世恩……”
谋士笑道:“乱军之中,刀剑无眼,谁能保证不出半点差池?”
陈陟听罢,从容一笑,纳为良策,遂与胞弟陈朔分兵两路,发兵宁远。
战况危急,刻不容缓,至初秋时节,安顺王李世恩节节败退,困守平城。陈陟率军南下,正面迎击叛军主力,而陈朔则跋山涉水,绕道北行,试图突破重围,与李世恩在平城会师。
高阳十七年秋,陈陟兵至临城,急遣信使告诫李世恩:“务必死守平城!若平城陷落,我军腹背受敌,大势去矣!”
平城乃宁远王都,虽不及清都的庄严肃穆、南郡的繁华富庶,却也自有其古朴风韵。然而,昔日熙攘繁华的街巷如今一片狼藉,百姓四散奔逃,王宫奴仆早已逃去大半,仅存的守军不足半数,日夜轮守城门,数日鏖战,已是人困马乏,几近崩溃。
陈陟的急信送达平城当夜,安顺王李世恩一人枯坐空室。
他手里紧攥着那封军报,目光在字句间反复游移,时而凝滞,时而恍惚。
“笃笃”——敲门声突兀响起,少年特有的清冽嗓音穿透夜色:“父王。”
李世恩如惊弓之鸟般猛然直起脊背:“进来!”
李璟手捧茶盏立于门畔,月光勾勒出他单薄的身形。他并不近前,只是低声道:“城北守军察觉异动,父王不去督看么?”
子不言父过,但他言辞间还是隐隐有责怪之意,外面的将士出生入死,你怎能坐得下去?
李璟是安顺王的小儿子,模样长得很漂亮,眉目清秀,凝着远川般的淡寂,他的气度也很沉静,像寒山覆雪,静若沉水。
初秋寒夜,他仅着单薄衣衫,萧萧而立,一身清骨,青苍色的布帛贴在修长的颈间,在昏黄烛影下,皮肉似净润的白玉,散发着泠泠的淡光。
话虽如此说,他看着自己急速衰老,神情惶惑的父亲,到底还是不忍。
李世恩性格懦弱,本是个富贵闲人的料子,可惜时势不由人,他身在其位,从政绩来看,实则是个庸主,显然不能与呼风唤雨的南山王或是高阳帝相比。
乾元年间,以武帝的雄才大略、霸道强势,便是从来对清都若即若离的南郡都要送去独子做人质,宁远又怎能幸免?李世恩年轻时,亦因此被迫入都。
他本性是个喜好风雅、心术不多的人,李璟的母亲花芷蘩恰是当时有名的才女,二人诗歌唱答,以此结缘。
可惜李世恩的本事也就这么多点了。
他耳根子软,心里没个主意,花芷蘩病逝后,李世恩更是痛失主心骨,原本风流儒雅的安顺王竟在短短几年内老了许多,鬓发斑白,连腰背都佝偻了几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