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南陈都城建康返回豫州大营的路途,远比潜入时要顺利得多,江面上往来的商船渐渐稀少,两岸的景致也从六朝金粉的绮靡,逐渐转为江淮平原的辽阔与苍茫。
叶新与副将孙庆一行人,依旧扮作行商,只是船舱中多了几卷用油布细细包裹的舆图和名册,那是他们此行的最大收获—南陈水师的布防图、兵力数目,以及那位与大梁暗通款曲的御史大夫所提供的南陈朝中主战主和派系官员的详细名单。
孙庆是个经验丰富的老行伍,为人沉稳,不苟言笑,但此行任务顺利完成,他心情显然不错,偶尔也会与叶新说笑几句,点评一番南陈的风物人情,或是传授一些军旅之中的生存之道。
叶新虽依旧寡言,但眉宇间的郁色也消散了不少。这次南陈之行,虽然时间不长,却让他眼界大开,也让他对自己有了一丝小小的信心—原来,他并非一无是处,也能为国效力,也能完成凶险的任务。
船只顺流而下,不日便已进入大梁水师的巡弋范围。孙庆早已打出了己方的旗号,按理说,当畅通无阻。
这日午后,江面上风平浪静,叶新正站在船头,看着两岸熟悉的景物,心中盘算着回到豫州大营后,该如何向俞师厚将军复命。
过段时间,可以将此行的见闻写信告知柳叶姐姐,或许也可以请柳叶姐姐代为转告庭梧兄一声。
就在此时,前方江面上忽然出现了数艘艨艟战船,船型高大,船首绘着狰狞的兽头,桅杆上悬挂的,正是大梁水师的旗帜。只是,那旗下方,还另有一面绣着“罗”字的大旗,在江风中猎猎作响。
孙庆的脸色微微一变,低声道:“是平南将军麾下的巡江船队。”
叶新心中也“咯噔”一下,罗家。
为首的战船迅速靠了过来,船上甲板站满了披坚执锐的士卒,一个个神情彪悍,目光不善。一名身着偏将铠甲的武官立于船头,厉声喝道:“前方船只,立刻停船接受检查!报上名号来路!”
孙庆不敢怠慢,连忙命船老大停船,自己则走到船舷边,朗声道:“我等乃豫州征东将军俞师厚麾下,奉命公干。船上皆是自己弟兄,并非奸细!”
那偏将闻言,似乎有些意外,上下打量了孙庆几眼,又看了看他们这艘半旧不新的商船,眼神中依旧带着怀疑:“俞将军的人?可有凭证?”
孙庆从怀中取出俞师厚的手令,命人用长杆递了过去。
偏将接过手令,仔细验看之后,脸色稍缓,但依旧没有放松警惕,目光在船上众人身上一一扫过,当他的视线落在叶新身上时,忽然微微一顿,眼中闪过一丝异色。
叶新心中一紧,下意识地垂下了目光。
“这位小兄弟是……”偏将指着叶新,语气中带着几分探究。
孙庆心中暗道不好,却也只能硬着头皮答道:“这位是叶校尉,亦是俞将军帐下效力。”
“叶校尉?”那偏将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脸上的神情变得古怪起来。他沉默了片刻,忽然转身对身后一名亲兵低语了几句。那亲兵立刻领命,飞也似地奔入船舱。
不多时,船舱中走出一个身材高大、面容倨傲的年轻将领,约莫二十三四年纪,一身银甲在阳光下熠熠生辉,腰间悬着一柄鲨鱼皮鞘的长刀,眉眼之间,竟与叶新在弘文馆中见过的那个罗轨有几分相似,只是更多了几分军旅生涯磨砺出的悍气。
此人一出现,那偏将立刻躬身行礼:“三公子!”
三公子?叶新心中陡然一沉。罗家的三公子,罗器的儿子吗?!
那年轻将领目光如鹰隼般扫过叶新,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笑意:“哦?你就是那个叶新?叶弘道的儿子?”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令人不寒而栗的压迫感。
孙庆连忙上前一步,挡在叶新身前,拱手道:“这位想必便是罗三公子伝。我等确是奉俞将军将令公干,还望罗三公子行个方便。”
罗伝冷笑一声,根本不理会孙庆,一双眼睛只是死死地盯着叶新,那眼神,如同打量着砧板上的鱼肉:“本公子看你,倒像是南陈派来的奸细!来人!将此人给我拿下!仔细搜查!”
“罗三公子!你这是何意?!”孙庆又惊又怒,“叶校尉乃朝廷命官,岂容你随意构陷!”
“朝廷命官?”罗伝嗤笑道,“一个罪臣之子,也配称命官?孙副将,本公子劝你还是识相些,莫要为了这么一个不相干的人,得罪了我罗家。否则,日后你在水师地面上行走,怕是会多有不便啊!”
孙庆气得脸色铁青,却也知道,在这大江之上,罗家的水师一手遮天,他们这区区一艘小船,十来个人,根本不是对手。
几名如狼似虎的水师士卒已然跳上他们的船,不由分说,便将叶新反剪双手,用绳索捆了个结结实实。
“罗伝!你敢!”叶新又惊又怒,奋力挣扎,却如何是这些身强力壮的士卒的对手。
“带走!”罗伝眼中闪过一丝快意,大手一挥。
叶新被粗暴地押上了罗伝的座船,孙庆等人也被暂时扣留,船只被水师战船夹在中间,一同向上游驶去。
罗伝的座船舱室之内,光线昏暗,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江水的潮湿与淡淡的鱼腥味。叶新被推搡着踉跄进来,重重地摔在冰冷的甲板上。舱门“哐当”一声被从外面锁死。
他挣扎着坐起身,背靠着粗糙的船壁,心中充满了愤怒与绝望。他没想到,能从南陈顺利返回,却在自家大梁的水域,落入罗家人的手中!
他想起了弘文馆中罗轨那张嚣张跋扈的脸,想起了父亲惨死的种种传闻……一股从未有过的愤怒,从心底深处升起,蔓延至四肢百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