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从屋外接了干净的水端进来,坐在床边,将女孩搀扶起来,碗口凑近她的嘴唇,起初有点没喂进去,清水溢出唇缝洒在女孩的领口。他轻轻往进推了推,水终于流进口腔,配合按压脖颈,咽反应将水一汩一汩送入胃里。
又是因为靠得近,他看见女孩身上有不少尚未愈合的伤口,深的浅的,红肿地横躺在洁白皮肤之上,几根手指的指尖没有指甲,而是光秃秃几片正在渗血的新肉。她身上都发生了什么?谁这么对待她?猜想在胸口点燃阴冷的火,唤醒死寂灰烬之下埋藏的火星,他咀嚼了半晌,发现那种陌生的情绪是愤怒。
他撑着拐杖出门,在附近换了些热水和药物,这些东西可不便宜,几乎花掉了流浪汉可怜的全部积蓄。他带着它们回家,在推门看到那女孩依旧好好地躺在床上、而不是像十二点的灰姑娘一样消失无踪时,几不可察地松了口气。人生第一次,他感谢上帝。
撩起女孩的衣摆,轻手轻脚将粘连血痂的布料剪开,用热水擦洗干净,再敷药包扎,也多亏这些技巧早已融入本能,像储存在音乐家指端的音符,才能让他在多年以后依旧得心应手。过程中女孩的眼珠在眼皮下不安地颤动,却始终没有醒来,像被某个梦魇缠住,他用掌心贴了贴她的额头,发现她正在发着低烧,脸颊微微烧红,手脚却是冰凉的。
他将一条干净的抹布浸水再拧干,敷在她的额头上,又将她的手贴在自己胸口,用太阳余晖般温暖的体温煨着。单膝跪在地上时,他都要为自己这番郑重其事的行为哑然失笑。她对他来说只是陌生人,他这是做什么呢?善心发作?
无论如何,这一夜他都是守着女孩度过的。
他坐在床边的地面上,入夜后的贫民区冷得铁石心肠,半梦半醒间似乎能看到床上的女孩紧紧蜷缩起身体,背弓起,形成一个尚在母亲子宫中的姿势,用一条薄薄的毯子包裹住自己,从头到脚,不露一丝皮肤,像是畏寒,又像是害怕着什么。他握住她的手,感受到她的战栗与瑟缩透过指尖一直传到手心。
天蒙蒙擦亮,流浪汉就醒来,离开小小的棚屋。周围的寺庙会在早上进行布施,去晚了就抢不到,放在过去或许聊胜于无,如今要养活两个人就显得重要。他端着装满油茶的碗返回贫民区,接近自己那间小小的房子,却见几个混混模样的人正在门外探头探脑,时不时扔几块石头砸进去,见他过来,也不跑,只笑嘻嘻地说:“听说你昨天带了个女人回家?”
他沉默着把碗放到一边,半晌抬起头,慢慢吐出一个词:“滚。”
混混们被惹恼了,为首的一边啐骂着“死瘸子”一边举着拳头冲过来。他不躲不闪,用拐杖直接将混混打翻在地,不顾对方的痛呼,又一拐杖直杵在后腰上,让对方彻底变成一条只能在地上翻滚的蛆。其他人这才发现,这个平常任由他们取笑欺辱的流浪汉有一副高大强壮的体格,只是一直被微微佝偻的姿势掩盖了,灰沉沉的蓝眼睛抬起来,像最凶狠的高原狼,能从每一个胆敢进犯领地的人身上撕下肉来。
其他人作鸟兽散,流浪汉没有理会爬在地上的混混,端起那只碗,推门进去,女孩子还躺在床上,背对着门,身体蜷缩着。
他端着碗走过去,女孩忽然挣扎起来。他以为她被吵醒了,但她眼睛还紧闭着,睫毛不停地眨动,抖落一串泪水。她还沉浸在某个噩梦里,拼命地挣扎,急促地呼吸,后缩,流泪,像一只被大头针钉在标本上、忽闪着翅膀的蝴蝶。不,她没有尖叫,没有惊呼,反而死死地咬住嘴唇,直到嘴角都淌下血痕,声音闷死在鼻腔里,似乎害怕惊动某种巨大的、难以对抗的恐惧。
他不知该怎么安慰她,只得坐在床边,轻轻握住她攥紧的拳头。
女孩子忽然醒了,她有一双琥珀色的眼眸,湿润的,温柔的,亮得那么坚定,像圆润坚固的金丝玉,一瞬间好似看过他千万次。他瞬间噤声,连握着她的手都停住,不知该继续如何动作。
女孩抱住了他。
?另一个人的体温如此陌生,又如此温暖,他僵住了,像个第一次被拥抱的雪人,全身都要融化了,好半天,才听到她轻轻的声音:“杰森。”
那一刻,流浪汉想起自己曾经也是有名字的。
他叫杰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