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镜头。
超人凝视着那一枚镜头。
两边薄,中间厚,形成一个接近蛇类瞳孔状的尖椭形,也在凝视着他,偶尔闪过一点毒液色的蓝光,他即将对着这枚镜头宣告他对世界的处置与定夺,只是冷不丁地——他忽然想到,它就像地球。年少时他第一次飞出地球,停在广袤漆黑的宇宙中,就像迷失在十字路口、彷徨无措的孩子,抬头只见养育了他的地球缩成小小一枚,如老者沧桑的浊蓝眼球,无声无息地注视着他,询问他。
你是谁?
你属于哪里?
你将往何处去?
你要如何对待这颗成为你第二故乡的星球?
将它握在手中,轻轻一攥捏成齑粉?还是爱护它、守护它,数十年如一日、永不背叛?
他忘了年少时的回答,但他记得自己的行动。在他们那个世界,他花费十数年的时间保护地球,帮助人类,他从火山喷发的岩浆里救出旅客,从地震坍塌的废墟下抱起孩童,从流弹与炮火的袭击里扶起老人,甚至从树上捧下一只受困的野猫,钢铁之躯扛下每一栋倒塌的房梁,挡住每一颗袭来的子弹。可报答他的是一场阴谋、一颗核/弹,小丑算计他,让他在幻觉中亲手杀了自己怀孕的妻子,心脏连接的装置启动,原子/弹瞬间就毁了他的城市。手心濡湿血肉的触感,耳畔数万人临死的凄厉唿啸,至今还在噩梦里纠缠着他。
所以他不再睡眠,不再合眼。
来到这个世界后,他时常漂浮在大都会上空,凝望着这座城市的一呼一吸,像孩子满怀眷恋地凝视着母亲的遗像,甚至为此叫停了哥谭的毁灭计划——从概念上来说,制造一起相近的城市级灾难,促进两个世界的相似度,能大幅度推进覆盖进度。但这也意味着,他们世界那个毁灭后至今未能重建的大都会,将覆盖这个未受过伤、充满活力的明日之都。
他甚至见到了露易丝·莱恩和他们的孩子。
他不敢再让他们出去,于是像守着兜里最后一块钱,小心翼翼地将他们放在最安全的地方。
昨天他照例来到孤独堡垒,徘徊许久才推开那扇门。黑褐发色的女性坐在沙发上敲着电脑,暖色调的灯光有层次地落在她身上,像一个噩梦不曾造访时,晨光带来的安慰剂。小乔纳森枕在她腿上睡着了,一头黑色卷发左翘右翘喝醉了似的歪在脑壳上——如果他的孩子有幸降临,是不是也该这么大了?
这个想法让他痛不欲生。
露易丝似乎察觉了他的到来,头也不回,冷冷地不假以辞色:“我与绑架拘禁犯没什么好说的。”
超人:“不要这么说,露易丝。我就是克拉克·肯特,我只是想保护你们。”
“你囚禁了我的丈夫,竟然还敢这么说!”露易丝感到愤怒冲上胸口,“我的克拉克绝不会做出这些事,更不会像一个法西斯独/裁统治者。”
“他会的。因为我就是他。”超人说,“他只是另一个……更幸运一些的我。”
在露易丝开口之前,超人接着说下去,他的声音泛起雨打似的颤抖,悲伤又心碎:“我猜你会说你的克拉克在任何情况下都能保持本心,对不对?你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我杀了你,亲手地,露易丝,在我们的孩子就要降生之际,大都会也随之覆灭。只因为一个犯罪的一时兴起,因为一个疯子的行径,他凭什么如此随意地毁灭他人的人生?谁给予他屡屡犯罪又逃脱惩罚的权利?这一切不该再发生!所有罪犯都要为自己的行径付出代价,所有罪恶都应该在萌芽就被扼杀,这难道不好吗?露易丝,难道你不希望我们的孩子能生活在一个更和平的世界里吗?”
人间之神暴露出满目疮痍的心脏,在白夜的最后余晖里一片片流着血。露易丝的声音也随之变得轻而远:“这一切是很好——但克拉克,它不该由你来替全人类选择。”
“和平就在眼前,凭我的能力又正好可以做到,那么为什么不可以?我也许加快了和平的进度,但我不认为它是错的。”
露易丝叹息,“克拉克,你到底拥有一颗人的心脏,而不是云端之上无悲无喜的神。”
超人张了张口,最终还是无话可说,自降临这个世界以来,无数次类似的对话在他们如流水滚过,争吵,辩论,爆发,他永远说服不了对方。其实在大都会核爆之后,他也曾怀揣着不足万分之一的希望偷偷乞求——拉奥啊,如果祂真的发了慈悲,将露易丝和他们的孩子带回他的身边,一切是否还能回到最初?
现在他知道答案了。
不能。
人间之神的命运早在亲手捏碎妻子心脏时就已万劫不复。
最后是他离开,悄悄带上了门,“再见,露易丝。虽然你并不欢迎我,但……再见到你们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