杰森很难形容看到窗外灯光时的心情。闪烁长短对应摩斯电码,除了sos还有那个暗号,Shakespeare,一瞬间拧紧心脏的慌恐,和智齿拔离牙床的神经剧痛,让他自己都茫然失神,就像他不是第一次经历这种事,而是已经无数次地目睹花朵从指缝飘走逝去。
这次他绝不放手。
半晌,他咳了声,头罩下传出的语调有点恶声恶气:“我真不知道你这么热衷危险的事,嫌命长吗?”
塔尼亚不回答,并开始故作抑扬顿挫地念诵:“爱的翅膀会帮我跨越高墙,爱的罗盘会助我找到方向。”
“……别装傻。”
塔尼亚忽然抱了抱他,在头罩旁深深地呼吸:“谢谢你,杰森。”
近在咫尺的身躯顿时紧绷,舌头似乎也打了结,最后只剩含糊的一句“别指望每次都有好运气”。塔尼亚在他看不到的地方弯起嘴唇,心情比夏天游乐园飘上天空的氢气球还轻快。
天线塔燃烧着倒塌,火焰于夜幕画出瑰丽形状,将视角拉远,以整个城市的广度俯瞰,那就像别在哥谭胸口的一枚鸽血红胸针。
罗曼·西恩尼斯坐在私人飞机的座位上,慢条斯理摇晃着香槟杯,一边故作怀念地叹息一边庆幸自己的当机立断,既报复了小丑又将蝙蝠的注意力引到他身上,他们肯定猜不到自己早就溜之大吉,只要躲过几天风头……
飞机忽地一震,香槟泼洒,头顶发出尖锐警报。他一皱眉,几步走到驾驶舱,质问:“怎么回事?”
“老板,你、你看……”驾驶员恐惧地颤声,罗曼望向飞机前窗,顿时被惊惧夺走舌头。一席红披风,胸前标着巨大S的人间之神矗立前方,在无边夜空中如巍峨远山不可撼动。月光勾勒那张庄严端正的面孔,他按住机身,将这架庞然大物举重若轻地托举起,开合口型落下审判:“我想,恐怕你没有机会离开了。”
*
塔尼亚做了一个梦,梦见广袤无垠的黑色海面。
她置身海里,水面没过腰际,举目是眺望不到尽头的海平线,与同色天幕缝合在一起,似来到远古时期陆地尚未发育的地球。海面上漂浮着大大小小的光球,环绕漂在她身旁的是太阳、水星、火星与木星,都只手掌大小。
稍微拨弄一下,水面在荡起荧光涟漪,发光浮游物跟随着指尖,仔细看是一群小小的蓝鲸。
海浪起伏,送来几只破旧的布娃娃,它们都被损坏了,一只胸口被剪开掏出棉絮,一只脖颈被咬断耷拉着脑袋,一只脑袋被整个轰开,一只胸口扎着毒药针头,一只被烧得焦黑模糊。塔尼亚微微恍惚,原来这都是她自己啊。
她抱起布娃娃,朝身后巍峨高耸的雪白海崖走去,才爬上一级礁石。视野忽然拉远,像RPG游戏中转换视角,来到天空中俯瞰整个世界,才发现——
那不是海崖,而是一座横躺着、太过巨大的圣母雕像,她的双眼囊括了湖泊,她的嘴唇绵延成海岸线,她的身躯铺展了陆地板块,她的怀里躺着无数发育的光团,月亮与中子星爆炸的光芒装点成她的耳坠。
塔尼亚刚刚爬上的巨大礁石,不过是她袍上一处再细微不过的针脚。
她感到一种柔软的疼痛,倘若将人类的视力提高到能目视微生物,会因信息量骤增而头晕目眩,那么反过来也是一样的。
直到她看见,巨大圣母像上趴着一只披裹斗篷的蝙蝠怪物,枯爪深深嵌进去,像吸血蜱虫一样撕挠啃咬,灰黑黯色自它身下蔓延出血管纹路,几乎污染了圣母像的半身,让人想到北欧神话中日复一日啃咬着世界树根的恶龙尼格霍德。
她心里一动,伸手想为圣母像拍落那只害虫,忽然手指包括全身却被一股柔软的力道裹挟。
温和声波带动耳膜共振,她在她耳边低语,像母亲安抚孩童。
——不可接近,不可直视,不可沟通。
——不能被它发现。
“你是?”她问,伸手只抓到了丝绸形的海风。
——回去吧。
轻柔的力道推开她,涤荡海水携着她远去,画面褪去,耳边只剩飘渺似雾的轻哼声。
欢迎来到哥谭
死神的船帆泊出落日的渡口
娇嫩的夕阳躺进噩夜的殓床
猫儿的双眼镶嵌黄金与蜂蜜
雨水为沉眠的床榻妆点霉斑
小丑与飞人尽情嬉闹于钟摆
蝙蝠的翅膀又总被狂风裁剪
贫穷、泪水、路灯与尘埃
你是否渴望一个皎洁的菲芳
欢迎来到哥谭
*
塔尼亚在闹钟声里醒过来,初夏清晨的阳光穿过窗帘的迷宫,携来前夜雨水沉淀的气息。手机上显示时间六月九日星期天,她终于度过不断重复的两天,来到风平浪静的明天。
值得一提的后续是,罗曼·西恩尼斯、亚历克西丝·凯耶与众多黑面具社和小丑帮的成员都受到逮捕,丧钟携其雇佣兵溃逃出哥谭,小丑被确认死亡,黑面具大厦顶部残留的变异生物被控制收容。
塔尼亚总感觉是六月六日下午那席对话让布鲁斯察觉不对,才提前返回哥谭。至于她出现在现场的原因,塔尼亚给出的解释是去找朋友加布丽尔,结果意外卷入,众人显而易见地半信半疑,但忙于处理事件后续也没空深究。
里昂倒是还联系她见了次面,他的真实身份是直接隶属总统的白宫特工,负责追查一批疑似流入哥谭的生物兵器。根据她的证词,罗曼·西恩尼斯极有可能被移交美国最高法院受审,至于加布丽尔——她毕竟还是未成年人。
傍晚迪克开车来接她们去庄园,一月一次的聚餐因庆祝布鲁斯回哥谭而稍稍提前,莱斯利不大想去,但事实证明没人能拒绝黄金男孩魅力全开的笑容。一进大门塔尼亚就被斯蒂芬妮拉响的彩花喷了一身,两人笑闹着追打了半天才消停,塔尼亚拍干净衣服,卷起袖子套上围裙,去帮准备晚餐的阿尔弗雷德打下手。
这一家人的厨艺技能大概都点歪了,塔尼亚这种一般水准都被衬托得格外超出平均线,准备正餐的同时,她还烤了一些泡芙,正好充当饭后甜点。
用餐时布鲁斯坐在长桌尽头,在家时他的状态介于布鲁西和蝙蝠侠之间,没那么轻佻放纵,也没那么严肃紧绷,蒸腾热气朦胧勾皴那张面孔,眼角的皱纹都稍微柔和。他不再年轻了,但依然英俊,塔尼亚想象不出他衰老暮年的模样,就像无法想象蝙蝠侠倒下。
餐桌上穿插着寒暄、交谈与玩笑,气氛轻松,结束后,塔尼亚帮忙收拾餐具,才发现有一个位置空着。
杰森的位置。他与布鲁斯的矛盾人尽皆知,他的名字代表冲突、对抗、暴力与鲜血,每每提及都将掀起或大或小的腥风血雨。所有人都希望他和布鲁斯能缓和关系,但父子之间到底很难有他人斡旋的余地。
临睡,塔尼亚上楼去房间,走廊长长地延伸,窗户投落一格格等距的月光,喜鹊托起天桥,形成一串银色浮岛。她踮起脚,跳芭蕾一样轻盈地涉水而过,接近尽头,准备以一个擦地划圈的姿势落定,却忽见飘窗外婆娑摇曳的树影中筛落人形。
动作一顿险些崴倒,勉强扶住墙,才看清对方。
是杰森。他坐在靠近窗台的树上,一条腿搭着树干,一条腿垂下,深色夹克逆着披了层月色的羽织,黑发扫过嶙峋眉峰。看起来像某种敛翅停落的隼类,韦恩庄园这棵树和其他任何树一样,都不过是临时起意的暂歇之地。半晌,他才一提嘴唇,“惊讶什么,这地方我不能来?”
你还真是不走正门啊。
塔尼亚忽然想到什么,急忙说:“你先别走,等我一下啊,就两分钟!”
话毕转身快步离开,留杰森像个没等到朱丽叶的罗密欧杵在树上吹风。他摸了摸鼻梁,舌尖泛起微妙苦涩的自嘲。至于吗,看见我就跑。
很快塔尼亚又回来了,提着只纸盒,透过包装口能看见里面盛着黄澄澄圆鼓鼓的泡芙,外皮上的酥壳烤得恰达好处,像金色爆米花一样绽开酥脆自然的裂纹,卖相相当不错。她推开窗,夜风将发梢卷成优柔弧度,声音也轻快地散开:“我做的,刚好想送给你。”
杰森抬了下眉毛,“别人都有吗,还是只给我的?”
这话问得怪别扭。“其他人也……”话音未落,就听他鼻腔里哼出一声,感觉下一秒就要说“我就知道别人不挑剩的也不给我”,她飞快补充,“不过这一份是专门留给你的,要尝尝吗?还是热的。”
“不太方便。”他抬起手,露出手上两只占满灰尘与硝烟的皮质手套。
塔尼亚用塑料小叉子叉了一颗递过来。杰森盯着那颗泡芙,金黄圆滚,裂壳中溢出一点奶油的白,像将月球从天幕摘下,滚过糖粉油炸一遍,再热腾腾捞出。
他知道那是什么味道,和她给人的感觉很接近,外壳稍脆,咬下去会盈出甜咸搭配恰到好处的内馅,质感软稠地粘着牙——就像走进盛开同一种花的森林,湿润雾气无处不在,拂过鼻尖,沾上嘴唇,落进衣领,咽进喉口,真正企图攥紧捕捉,埋进指缝深深嗅闻,却又无迹可循。
她还在问,要尝尝吗。
口齿隐约生津,行动快过理智,回神之际他已经猛然踩在窗台上。
于是《罗密欧与朱丽叶》的经典一幕重演,月光被遮挡大半,小部分如水银淌过彼此。塔尼亚以为杰森会接过叉子,谁知他双手撑着窗,俯低,全然逼近,直接毫不客气地将泡芙叼走了。叉子上残留着奶油,也被咬着、一点都不放过地用舌尖舔舐干净。
她忽然发现杰森有两颗很尖的犬牙,锋利地抵出唇线,啃噬,撕咬,嘴唇的温度几乎挨上指尖,她下意识抽手,却被一侧犬牙卡住叉柄,没太抽动。
云层卷起裙摆,月光乍泄,划亮那双专注锁定的蓝眼睛。布鲁斯的眼睛是掺杂一点灰调、显得多情深邃的钢蓝色,而杰森的虹膜颜色纯度极高,像火燃烧至最浓烈呈现出的蓝焰,给人感觉非常、非常滚烫。
目光交错相撞,呼吸都能闻到,两人同时一愣。
塔尼亚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后退,杰森拿过纸盒,撇过脸含糊地咳了声,“我还有事,先走了。”
“拜拜。”他转身跃下,背影很快消失在夜色中。
塔尼亚站在原地,感觉指尖也染上那股热度,一点火星逐渐燎原,钻进皮肤下燃烧得连绵,将生死一线中也能保持八十跳率的心脏催得急促。希腊神话中美狄亚曾诱哄柯林斯公主穿上毒衣,让她在每一寸皮囊灼烧的酷刑中毙亡,就是这种感觉吗?塔尼亚确信自己没有中毒,只朦朦胧胧捕捉到一点缘由。
站着站着,她忽然也踩上窗台一跃而下,没有超英的身手,柔软草坪让她不至于摔伤。步调从慢到快最后变成踮脚奔跑,逆刮来的风却只是助长火势,全身血液都在燃烧着歌唱。
来到庄园的湖泊旁,便直接跳进湖水。身体骤然一凉,她轻快地在不到胸口高的湖水中泅游,双腿像人鱼一样并弯,手心掬起水泼上湿润的双眸和嘴唇。
露台上斯蒂芬妮托着脸颊望过来。她似乎喝点了酒,不太清醒地喊:“你在做什么?游泳?”
“是呀。”她回答,耸了耸鼻尖开心道,“因为有好事发生啦!”
*
晚餐结束后布鲁斯立刻投入工作,迪克端着杯子路过,发现他专注地盯着电脑屏幕,正在第五次重看不久前事件的详细总结报告。
“有什么问题吗,B?”
“不,”他说,“所有作案人均已抓获,除去黒帮内斗,没有出现任何额外受害者,这是我能预测到最好的结果。”
迪克知道他这种语气之后一般都会跟一个转折。
果然——“但是,还存在两个不能忽视的隐患。第一,是新出现的这个代号预言家的角色,表面上来看是为我们提供帮助,但立场不明,疑似具有预知能力,并且知道我们的真实身份,不能放任不管,必须尽快调查出真实身份。”他稍微一顿,“第二,这次事件,我总感觉存在一些不自然的巧合。”
“你是说?”
“隐匿多年的邪/教,地下黑市流通的生物兵器,企图利用生物兵器的黒帮,想要报复父亲的女孩,受雇佣的丧钟,还有关押在阿卡姆中的小丑。这些个体原本是相互独立的,不知为何,却在同一时间撞在一起。”布鲁斯凝眉思考,“就像许多原本静止的台球,忽然有一颗被拨动,才连带其他台球互相撞击,最终所有台球都滚入洞中。”
“你觉得这背后还隐藏着一个策划者?”
“我本以为是小丑在充当这个角色,但他却死在了事件中。”
一个劲敌消失,布鲁斯看上去却并不如释重负,迪克知道他是不折不扣的怀疑论者,“可是,我们并没有发现其他人参与策划的痕迹,没法预测的随机因素太多了,而且先不说黑面具,小丑明显不是一个能被利用的角色。说真的,别太担心了,有时候你也得稍微放松一下自己。”
布鲁斯松开眉心,稍微叹气:“希望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