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不要,干脆毁去这幅容貌?
陈襄放下铜镜,手指轻轻点着桌案,冷淡地思考着。
萧肃并未催促,只是耐心的等待。
“……”
萧肃见陈襄轻点桌案的动作逐渐停止,才开口道:“看你对自己相貌一副不知情的样子,这不是你自己的身体?借尸还魂?”
陈襄还是决定不毁了。那样更引人注目不说,他自己也不想顶着一张毁容的脸。
他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不然呢?我都死了七年了,早就化为一抔黄土了。”
萧肃点了点头,似乎对这惊世骇俗的答案并不意外。他也没有去探究陈襄为何会死而复生、又是如何借尸还魂的,只道:“你刚借尸还魂不久罢?”
事到如今,也没什么好隐瞒的了。
陈襄道:“是。我现今的身份是陈家的一位旁系子弟,现在要去长安参与科举,你给我写个名帖。”
他也没提陈家败落的事。两人上辈子虽然配合默契,但彼此之间都留着几分戒心。如今他死而复生,时过境迁,谁知道对方怀着什么样的心思呢。
眼下最要紧之事是拿到名帖,至于其他的,之后再说。
这样举手之劳的小事想必对方也不会拒绝。
但萧肃并没有像陈襄预测的那般立刻答应,而是抬眸看向他:“你要去长安?参与科举?”
陈襄理直气壮道:“当然,我们陈家败落成这样,我自然要去长安一探究竟。”
他不能暴露系统任务,但找个借口还不容易?
萧肃一眼便看穿了陈襄的真实意图,声音冷冷地道:“上辈子也没见你多么在意陈家。你去长安,是察觉到了什么?”
陈襄心道,果然,萧肃这只老狐狸不好糊弄。
只是他亦有些疑惑。以萧肃的性格,向来是不多管闲事的。自己这般敷衍,对方本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将此事轻轻揭过,权当什么都没看见才是。
可如今。陈襄见对方坚持地看着他,一副不说清楚就不写名帖架势。
“你说的没错,陈家败落得如此彻底,的确出乎了我的预料,”陈襄叹了口气,将一根手指竖到面前,“但世间万物,有盛必有衰,有兴必有亡,这本不是我在意之事。”
“但之后,我得知了科举由一年一次变为三年一次。”
他又竖起了第二根手指:“这改制背后,一看便知是士族在推波助澜。”
紧接着,陈襄目光灼灼地盯着萧肃,竖起了第三根手指:“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点,我得知如今的荆州刺史——竟是你萧容和!”
萧肃抬眼,隔着棋盘,隔着陈襄竖起的三根手指,与对面这个现如今矮了他一头的少年对视。
陈襄的声音沉凝:“你竟不在朝廷中枢,而是自请外放。定是朝中局势紧张,你不想蹚这一趟浑水。”
两人共事多年,都清楚彼此。
从来只有萧肃算计别人,而没有别人算计他的份。对方外放一定是出自本意。
再联系起对方的性子。那朝堂中腥风血雨的事实就已经摆在眼前了。
萧肃看着陈襄笃定的面容,轻轻叹了口气,道:“不愧是你啊,陈孟琢。”
不愧是当年那个在风雨飘摇之中,辅佐太祖平定天下的武安侯。
果然目光如炬,一针见血。
萧肃抬眼,那双总是温润沉静,如古井般波澜不惊的眸子,此刻也不再伪装,直直地看向陈襄:“你既已知道朝堂局势紧张,方才活过来,又要再一脚踏进去?”
他的语气和眼神,分明在说,你上辈子死了一次还没长教训么。
面对萧肃这毫不掩饰的质疑,陈襄眉目扬起:“我总要知道,我好不容易才平定的天下,到底变成了什么样子。”
看着陈襄一副理所应当的模样,萧肃默然无语。
就是这样。
这就是陈孟琢。
若说寻常之人如飞蛾扑火,被危险的火光吸引,不由自主地靠近,却终归还存着几分理智,会在引火焚身之前堪堪停住;而他萧肃,自认比旁人更多几分克制,能从一开始就远离火焰。
可陈襄。此人却像是完全不知“危险”二字为何物,他会毫不犹豫地扑进火中,毫无畏惧,与其一同燃烧。
——直至将自己燃烧殆尽。
萧肃被陈襄燃烧的火焰照亮,冷眼在一旁看着。
屠城杀降,他站在了百姓的对立面;
囚禁少帝、扶持主公,他站在了朝廷的对立面;
推行科举、打压士族,他站在了天下士族的对立面;
甚至,他功高震主、为君王所忌惮,他又站在了主公的对立面。
——真真正正是举世皆敌。
萧肃有时候甚至会忍不住去想,陈襄莫不是在故意寻死?
他不仅对敌人狠辣,对自己更是狠到了极致。
就像是一个生命即将走到尽头的人,在最后的时光里,不顾一切地疯狂,不计后果,不择手段。
一个年纪轻轻便名满天下的世家子,为何偏偏要将天下之火尽数引到自己的身上?
甚至上一次的死亡还不够,重活一世,他竟还要再来一次。
萧肃看不懂陈孟琢。
他看着眼前少年的眼睛,这双眼睛,与他记忆中陈襄的那双眼睛一模一样,没有分毫变化。
萧肃的身体深处传来一阵细微的颤栗,血液涌动,吐息变得有些艰涩。
他用一种莫可名状的眼神看向陈襄。良久,才缓缓吐出一句话。
“陈孟琢。”
“你真是个傻子、疯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