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岁的筱婷攥紧校服衣角,目光落在八仙桌上堆成小山的炒米糖——那是阿婆今早特意去观前街买的,竹篮里还剩半块,用红纸仔细包着。
庄图南的棉鞋在门槛上蹭了蹭,帆布包里装着他亲手整理的《高中全科笔记》,牛皮封面上用小楷写着“庄图南 ”。
他伸手按住妹妹单薄的肩膀,布料下的肩胛骨硌得掌心发疼:“阿婆,筱婷期末考了年级前三,数学满分,”
语气带着大学生的清朗却温和,“让她坐这儿给城北讲几何题吧,您看他寒假作业错了三道相似三角形——去年我教过城东二次,他期中考试进步了呢。”
城东的竹竿“咣当”砸在青石板上,惊飞了檐角的麻雀。
阿爹吧嗒着水烟袋,烟袋锅在红木茶几上磕出闷响,却没给庄图南倒茶的意思:“大学生架子大了?你爹当年在中学代课,腊月里给全村孩子补课,脚冻得生疮——”
“我带了自己抄的习题集。”
庄图南从帆布包抽出两本线装册子,封面上“庄图南手录”的题字还带着墨香,“按中考大纲编的,城东城北用得上。”
他这些册子,纸页间贴着自制的函数图像卡片。
火盆在雕花窗下噼啪作响,庄图南看见筱婷悄悄把自己的炒米糖掰成两半,往城北手里塞了一块。
城东却把整罐糖抱到膝头,棉裤上沾满碎屑:“这是阿婆给我的!”
声音在空旷的堂屋里格外刺耳,阿爹的水烟袋“咕噜咕噜”响着,始终没抬头看一眼。
“把笔记留下,准备吃饭。”
阿爹突然开口,烟袋锅指着庄图南的帆布包,“你二叔家的孩子要考中专,没你这大学生的脑子,得靠死记硬背。”
城北低头抠着指甲,冻疮的指缝里渗着血,城东还在抢糖罐。
庄图南的手指捏紧了帆布包带,里面的笔记还带着体温。
他想起临放假前,谢父在大院说的话:“回去别和老人较劲,他们一辈子就认个‘亲疏有别’。”
但此刻看着筱婷被冷落的模样,看着城北冻红的耳朵,他听见自己的声音比平时多了分郑重:“阿爹,笔记我可以留,”
顿了顿,又补了句,“但我得每天盯着他们做题——城东总把辅助线画错,城北连一元二次方程都没搞懂,光靠死记没用。”
阿婆的绣绷重重落在膝头,丝线扯断了并蒂莲的花茎:“你当自己是县中老师?大过年的——”
“就当是给阿爹阿婆拜年的礼。”
庄图南打断时,从包里掏出个铁皮盒,里面是给二老的年货:上海买的龙井茶叶,还有给阿婆治腰疼的狗皮膏药,“我每天上午在图书馆两小时,腊月廿八还要陪筱婷去县城买书——她考上了省重点高中的提前班,得准备高一的课。”
阿爹的水烟袋停了停,烟锅里的火光映着庄图南挺直的脊背——这孩子穿的还是去年的旧毛衣,袖口磨得发亮,却比梁柱还要端正。
二叔蹲在门槛上抽烟,烟灰落在磨破的棉鞋上,二婶在厨房剁饺馅的力道轻了些,案板声不再那么闷重。
黄玲乐的自在自己一进门就睡了。
腾飞陪着庄老师在外面。
雪粒子开始砸在雕花窗上,庄图南看见筱婷正用狗皮膏药给阿婆贴后腰,女孩的动作轻得像在翻课本。
他把习题集摊在八仙桌上,城东城北凑过来时,他故意把炒米糖罐推到筱婷面前:“先做题,做完随便吃。”
城东正要伸手,看见他眼里的认真,到底缩回了手。
夜色漫进天井。
庄图南坐在竹椅上给城北讲解数轴,火盆的热光映着三个人的影子。
他忽然明白,有些偏心是老辈人掰不开的理,但知识的火光,却能在偏见的裂缝里,烧出一条让所有人都能看见的路。
雪停了,腊梅香更浓了。
庄图南摸着笔记上的折痕,想起,老师说“教育是点燃,不是灌输”。
此刻他看着城东城北渐渐舒展的眉头,看着筱婷终于敢伸手拿炒米糖的模样,忽然觉得这个寒假,比任何学术论文都更有分量——他守住了妹妹的位置,也在阿爹阿婆的旧规矩里,凿出了一道让新光透进来的缝。
政策慢慢放松开始推行苏南模式,林工开始和安厂长接触,这次趁着过年一起去了深圳,大年初二才回来。
这年头,知识分子很是吃香,尤其是林工这种的国营厂的高级工程师。
回到家,就发现家里的锁换成了新的,宋莹说是图南给换的,生产科不开门,他跑着去店里买的。
现在林家有了另外的收入,日子越过润,去年刚买了冰箱,里面放了庄,林两家的吃的。
庄老师现在也已经做了附中的政治主任,听说上面考虑调到一中工作。
宋莹和黄玲私下结的活,也赚了不少,谢昭蕴还提供了不少新鲜的样式衬衣。
鹏飞学习让庄老师很是头疼,对比之下,看着筱婷和图南目光柔和了不少。
有图男在家,两家人都松了一口气,可以帮忙看着两个孩子学习。
尤其是发现了林栋哲和鹏飞偷偷看电视后,管的更严了。
很快,庄图南又到了回学校的日子。
正月十六的苏州民居里,炭炉上的铜壶咕嘟作响,庄老师的老花镜滑到鼻尖,正对着樟木箱里的物件沉吟。
黄玲攥着块半旧的的确良手帕,帕角绣着未完工的玉兰花——那是她照着谢昭蕴寄来的图案描的,针脚歪歪扭扭,到底没敢寄出去。
“第一次走动,忌讳‘交浅言深’。”
宋莹阿姨的蒲扇“啪”,扇面上洇着潮气,“老谢家在机关里,最忌收‘带公章’的礼,咱得从‘文人往来’上做文章。”
她转头对林工说:“把你收的那套《吴门画舫录》拿出来,配个楠木,比送烟酒体面百倍。”
林工在蓝布围裙上擦了擦手:“前年在桃花坞收的活字印刷本,正好给谢先生解闷。”
他忽然抬头,“不过得藏起‘价签’,就说从旧书摊淘的,免得像攀高枝。”
黄玲在旁点头,把给谢夫人准备的苏绣帕子又叠了层宣纸——那是她用三个月夜班工资买的真丝,帕角绣着极小的“竹”字,取“高洁”之意,没敢绣上任何名字。
听图南说,谢夫人喜欢苏绣之前也在苏州待过。
庄老师从院子里的藤椅上起身,手里捧着本书,书脊用牛皮纸重包过,扉页贴着张泛黄的书签:“听说老谢在党校讲明清史,这套书虽非善本,胜在有张宗祥的批注。”
他顿了顿,声音放轻,“昭蕴上次托图南带的北京果脯,咱们得回个对等的——”
“带两罐东山杨梅蜜饯!”
黄玲忽然想起,掀开铝制饭盒,里面的蜜饯用荷叶衬着,“去年咱们寄给图南的,他说昭蕴在宿舍分着吃,谢夫人还问过做法。”
宋莹阿姨笑着摇头:“光有吃的不够,得加个‘文气’的物件。”
她从帆布包里掏出个锦盒,里面是枚竹刻镇纸,刻着“慎独”二字,“这是拙政园老匠人刻的,没款识,却合机关干部的分寸。”
炭炉的火光映着黄玲的侧脸,她想起几年前在院子第一次见谢昭蕴。
那时她就觉得,这孩子像天井里的玉兰,素净里透着股清气。
此刻往锦盒里添了包新炒的碧螺春,用牛皮纸包着,特意在封口画了朵玉兰花——没写字,却盼着对方能懂这无声的亲近。
“可别让老谢家觉得咱们在‘相看’。”
庄老师突然开口,把《陶庵梦忆》放进帆布包最底层,“就说是图南的同学家长,顺路带点家乡土产。”
他不知道,谢昭蕴此刻正在北京的机关宿舍里,对着庄图南留下的《哲学笔记》抄录金句,母亲谢夫人路过时,看见笔记本扉页的“庄图南”三个字,笔尖上停了三秒。
雪又下起来,林工把打磨好的檀香扇塞进庄图南手里,扇骨上的竹香混着炭火气:“扇面画的是‘枫桥夜泊’,没题款,留着让谢夫人自己补。”
黄玲往儿子口袋里塞了块炒米糖,油纸包着,还是阿婆家过年剩的——这是最普通的年货,却藏着南方人特有的委婉:我们没敢高攀,却盼着这丝甜,能让北方的冬天,多些回暖的盼头。
中巴车启动时,庄图南摸着帆布包里的镇纸,“慎独”二字硌着掌心。
他知道,这些没贴标签的礼物,这些藏起价签的古籍,这些不敢绣全名的帕子,都是父母在“门第之差”前摆出的柔软姿态——像苏州园林的漏窗,留着分寸的间隙,却让光得以透进来。
车窗外的青瓦白墙渐渐模糊,两个家庭的初次触碰,就该像绣的玉兰花,含苞待放时最是动人,不必说破,却自有香气在风雪里漫开。
这些东西,倒是让谢父谢母收的很是满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