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全国的政治中心,北京的环境远比漳县复杂。
刚下火车,站台乌泱泱站满穿军装的护卫,护卫将所有乘客包围了,只留一道口子。
刘珉之和苏湘子排队通过,受了从哪来、来几日、来做什么、可有保人的盘问,又将他们的行李仔细检查两三遍,去贴的告示那里听了五分钟宣讲,这才被挥手放行。
一出车站,北京的天灰蒙蒙的,哪里像是清晨。
他们要去六国饭店下榻,顺着出站的人流一起走,走到最热闹的地方。
穿警卫服的工作人员排成一道人墙,人墙那边衣衫褴褛的车夫们摩肩接踵,鸭子似的叫喊着客人,他们的口音五湖四海,模样包罗万象,好些个人还留着斑驳的长短辫子。
苏湘子勉强选了辆干净的车,那车夫穿自编的草鞋,快入冬了还赤裸着上身,黝黑的肌肉和骨骼嶙峋地耸立着。他谈好了价钱,闷不做声往前拉车。
北京的街道人口稠密,一条街能住漳县一个镇的人。
外城街道狭窄曲折,马车和洋车擦肩而过,撞上街边卖牛肉包子的小贩,被小贩揪着衣领拉下马车,嚷叫大伙儿评评理,收扫垃圾的老头撑着笤帚看热闹,远处一条黑巷子里走出一个神色萎靡的中年男人,边系裤袋边骂骂咧咧地绕开人群。
道路阻塞,他们的人力车填进人潮的缝隙,一时寸步难行。
拉车的黑汉子和另一辆敞篷的三轮车聚首,两人叽里呱啦说着听不懂的方言,还用奇怪的眼神往车上瞟。
苏湘子被打量得直皱眉头,刘珉之按住她的手背安抚她。
“师傅,还要堵多久?”
“快了,快了。”
“我们就在这里下,自己走过去。”
“都堵住了,走过去也没有车的,”车夫挽留他们,“再等一等,马上就通的。”
人力车龟速前移了半个钟头,豁然畅通,车夫的草鞋又飞舞起来。
北京的城墙是青灰色的,远远就看到它高耸连绵的轮廓,如伏案的巨龙。
近到城门脚下,看见的并非砖垒的龙鳞,而是穿黄褐色军装、带软质圆顶帽的武装日军。他们举着长枪和刺刀,在城墙下做出攻击的姿态,时不时爆发几声呼喝,又将武器高举过头顶。
刘珉之抬起头来,高耸的城墙墙垛上,也密布着土褐色的日军,他们挥舞着武器穿行,像巨龙身上的藓块。
广安门门洞里外,被国丨党的军队牢牢占据,里三层外三层隔开日军和百姓。
但声音是隔离不掉的,日军的大呼小叫在城墙里外回荡,苏湘子死死抓住刘珉之的手,和所有人一样低着头快速通过。
“呵——呸!”
车夫擤住嗓子,朝身后吐出一口浓痰。
苏湘子气的声音都在颤抖:“北京……怎么变成这个样子……”
车夫愤恨道:“那些鬼子,天天在城根底下练兵,闹了好多次,死了好多人——没用,还是没用!”
进来北京内城,街道较外城宽阔许多,顺利到达六国饭店,刘珉之要多给车夫一倍价钱,他坚决不收。
“价钱说好了,咱不带反悔的。”
这里不许停人力车,汉子急匆匆跑了。
刘珉之无奈。
六国饭店位于各国使馆区的核心位置,进到这里,像是进到一个和平悠闲的庄园。
房间是新娘为他们定的,报过名字入住,各自回房睡到中午。
午餐刘珉之点了牛排和马赛鱼汤,苏湘子不想吃肉,但胃口不错,连吃了两块焦糖布蕾,餐后还要吃哈根达斯的冰淇淋,刘珉之怕她着凉,盯着她只许吃半块。
许久没这样飨足,苏湘子懒散地打了个哈欠。
“还要睡觉么?”
“不睡了,明天就要参加婚宴,我得去烫头发。”
刘珉之疑惑:“你头发不是烫了的?”
苏湘子勾垂脑袋,把发顶凑到他脸上:“发根长出来了,要重新烫。”
“……哦。”
刘珉之不太懂。
饭店附近就有美容厅,但苏湘子要去王府井的一家店子,说在杂志里看到那家店子的广告。
“顺便在附近帮你修表。”
“嗯。”
先把破损的羊皮表搁在钟表店修理,随后过进美发店,谁知女人弄起头发来没完没了,刘珉之坐在沙发等来等去,不自觉打起盹来。
“珉之,好不好看?”
刘珉之提起精神去看,还是浅棕色的,还是羊毛卷,但是更蓬松了些,好像也更有光泽了。
“好看,更漂亮了。”
苏湘子满意地转了个圈,笑着挽他的手臂。
浓烈的发油香味钻进鼻孔,刘珉之有些不适,苏湘子平日只用清淡香水,突然换个味道,像换了个人似的。
钟表匠人竟更磨蹭,还没修好表,他们绕出隔间,在钟表展览区闲逛。
“咦。”
苏湘子蹲下来,看柜台上的表。
“这个好看。”
刘珉之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