港口黑手党楼下西餐厅的灯光昏黄得恰到好处,像一层薄薄的琥珀,将所有的情绪都凝固在一种微妙的、介于真实与虚幻之间的状态。
织田作之助搅动着咖啡杯中的冰块,看着对面金发的少女被酸菠萝折磨得皱起整张脸。她的表情比面对黑手党的叛乱分子时还要狰狞,蓝眼睛里甚至泛起了生理性的泪光。
“所以,”他放下咖啡杯,声音平静得像在讨论明天的天气,“你其实很在乎太宰吧?”
弗吉尼亚托着腮,指尖的银戒在灯光下转出一道冷光。“这不是很明显吗?”她反问,蓝眼睛里带着点戏谑,语气轻飘像是在问为什么要质疑一加一等于二,“我还以为全世界都看得出来?——除了某个整天自欺欺人的傻瓜。”
窗外传来海鸥的鸣叫。早上的餐厅很安静,晨间值班的成员都默契地避开了这个角落。织田作想起今早路过训练场时,看见根本不该出现在这里的某叛逃前干部正把一份对战申请拍在告示板上——那上面已经贴了十七张同样格式的表格,每一张的“特别要求”栏都写着越来越离谱的条款。
“他可能需要更明确的信号。”织田作斟酌着说。
“是吗……我倒觉得他要的不是承诺。”弗吉尼亚转动着左手无名指的戒指——那枚能监测生命体征的蓝宝石戒指此刻正反射着冷光,“承诺太轻了,无论是他还是我都不会信的。”
这句话像把钥匙,突然打开了某些记忆的黑匣。织田作想起她死后某个雨夜,太宰浑身湿透地撞进酒吧,手里捧着装满纸鹤的玻璃瓶。其中最下面的那只翅膀上隐隐可见“让他恨我”的字眼——事到如今虽然她学会了承认在乎,但果然在处理情感问题方面依旧清醒得可怕啊。
武装侦探社的窗户大开,初夏的风裹挟着楼下咖啡厅的甜腻气息涌进来。太宰治支着下巴,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敲击着桌面。国木田的碎碎念、谷崎整理文件的窸窣声、甚至窗外乌鸦扑棱翅膀的动静——所有声音都像隔着一层毛玻璃,唯独耳机里传来的对话清晰得刺耳。
“太宰先生。”中岛敦突然凑过来,手里捏着最新一期《横滨周刊》,“港口黑手党的佐井组长又在杂志上向弗吉尼亚小姐表白了……”
铅笔尖“啪”地折断。
太宰治的笑容纹丝不动,甚至更加灿烂。他接过杂志,鸢色瞳孔扫过那些令人牙酸的情诗——什么“您金发如晨光刺痛我卑劣的灵魂”,什么“愿做您靴底一粒尘埃”——指尖不着痕迹地捻皱了纸页边缘。“哎呀,真是感人~”他拖长音调,“可惜前辈最讨厌酸味,无论是菠萝还是情话。”
话音未落,窗外传来爆炸声。众人冲向窗边,只见港口方向升起浓烟——那分明是佐井管辖的仓库区。国木田猛地转头瞪向太宰,后者正无辜地眨着眼:“不是我干的!只是巧合啦巧合~”
但当他独自站在茶水间时,镜面倒映出的唇角却压成一条冰冷的直线。
“你知道他在害怕什么。”
织田作的声音再次透过窃听器传来时,太宰取下了耳机,断裂的钢笔墨水已经在报告纸上洇开。他盯着那团黑色污渍看了两秒,忽然觉得横滨的夏天真是闷热得令人作呕。
夜晚,他坐在Lupin酒吧最暗的角落,指尖沿着杯沿画圈,冰球在琥珀色酒液里缓慢旋转,像颗正在融化的行星。
酒保擦拭玻璃杯的声响、远处电车驶过的震动、甚至隔壁桌情侣交换的耳语——所有声音都在他耳中分解成精确的信息。这种过载的敏锐是种诅咒,让他能轻易从织田作推门时的表情里读出他想说的话。
“她今天对你说了什么?”太宰知道他们的对话,依旧明知故问,声音轻快得像只是在打招呼。
织田作似乎对于太宰会知道他与弗吉尼亚之间有过对话并不意外,把咖啡杯搁在吧台上,杯底与木质台面碰撞出沉闷的响声。
“她说‘这不是很明显吗’。”
冰球突然撞上杯壁,发出清脆的“叮”。太宰的睫毛颤了颤,嘴角却扬起夸张的弧度:“哇哦,真是标准的弗吉尼亚式回答!”他举起酒杯对着灯光摇晃,仿佛那里面藏着什么宇宙真理,“既不算撒谎,又完美回避了核心问题——不愧是能把所有人耍得团团转的干部大人呢~”
酒液在灯光下折射出细碎的金,让他想起她发梢沾染晨光的模样,想起她总爱把玩的那枚戒指,想起她看他自杀报告时微蹙的眉头,想起她醉酒后落在他颈间的呼吸——这些碎片拼凑成的弗吉尼亚,偏偏拒绝给他一个笃定的答案。
“织田作觉得呢?”太宰用沾满果汁的手指在桌面画圈,“猎人会爱上自愿走进陷阱的猎物吗?”
织田作叹了口气。这声叹息像把钝刀,缓慢地剖开太宰精心构筑的表演。他当然看得出她在意他——那些“恰好”出现在他自杀现场的时机,那些藏在她异能波动里的焦躁,甚至她无名指上迟迟未摘的戒指。但她在意的究竟是“太宰治”这个人,还是某种自我证明的执念?
就像此刻,他故意让酒液顺着指缝流到腕间的绷带上,想象她看到这幕时会露出的表情。是皱眉夺走他的酒杯?还是冷笑着往里面加双倍浓缩柠檬汁?无论哪种反应都算他赢,可万一她只是平静地移开视线呢?
“说不定呢。”织田作突然说,“就和你一样,她也一样在试探,用自由。”
太宰的指尖微不可察地僵了一瞬。
“所以别太过分了,弗吉尼亚的洁癖很严重。”织田作饮下一口威士忌,意有所指。
“是吗?”太宰拖长音调,用吸管戳着早已融化的冰球,“那前辈恐怕早就想把我扔进垃圾桶了吧?”
谁不知道他对待“潜在殉情对象”有多轻佻,尽管他实际上什么都没做,但有关他的传言就差直接给他贴上滥情的标签。
太宰盯着织田作的反应,渴望又恐惧从对方脸上读出任何肯定答案。但老友只是用那双看透一切的眼睛注视着他,平静地啜饮咖啡。而这种沉默比任何嘲讽都令人窒息。
“我只是提醒你,别越线。”织田作看着他比哭更难看的笑容,晃了晃杯中的酒。
太宰凝视着杯中摇晃的倒影。那个扭曲的人影有双鸢色的眼睛,里面盛满连他自己都厌恶的渴望与怯懦。他知道弗吉尼亚布下的局——那扇永远敞开的门,那些纵容他试探的沉默,就像她曾经故意留在档案室让他发现的《心理评估》。
她用敞开的笼子安置囚鸟,给予它自由,想看它是走是留。
可太宰比谁都清楚,如果真的用情至深,尊重对方自由意志就是世界上最虚伪的概念。
织田作在提醒他试探归试探,一旦真的跟那些“殉情对象”发生什么,那么他就会在弗吉尼亚那边永久被打上次品的标签。他怎么可能不知道弗吉尼亚讨厌别人染指她的东西,所以他才想看见她表现出嫉妒、愤怒,甚至是宣示主权。他需要被束缚,需要她明明白白地说出“不准死”,需要她把他钉在生存的十字架上。
偏偏弗吉尼亚从来不这么做。她给他的自由越多,越证明她早看穿他灵魂里溃烂的部分:一个连被爱都要反复验证的胆小鬼,一个渴望枷锁又痛恨束缚的软弱矛盾体。
窗外雨势渐猛,水滴敲打玻璃的声音像某种倒计时。太宰摸出风衣口袋里的丝绒盒子,将它滑向织田作:“帮我扔了吧。”
盒盖在移动中弹开,露出内侧刻着的字迹——“致我的共犯”。
当织田作皱眉看向他时,太宰已经走向雨中。
“你们就不能坦诚一点吗?”
织田作看着那盒子被一只戴着蓝宝石戒指的手拿起,以一种无奈的口吻说道。
“人家只是顺着他的心意演呀~你想嘛织田作,一个从小在黑暗中长大的人,突然被允许活在光里,第一反应会是感激还是怀疑呢?你要是真被他那副忧郁的可怜样骗了跟他谈什么需要啊爱的,他说不定明天就能从横滨消失哦。”弗吉尼亚倚在吧台边,用食指和拇指捏起盒子里的素圈,看着内侧刻着的字样微微勾起唇角。
她将戒指举过头顶,昏黄的灯光穿过戒圈穿透进她透亮的眼眸,刺得生疼,她却没有眨眼:“而且,我只是……”
她想起当年织田作抛下她赴死的事,幽幽地扫了他一眼,后者被看得额角垂下一滴冷汗:“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