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火在乾清宫暖阁内被风吹得猎猎作响,宫灯影绰如鬼火,将榻上金龙腾云的纹路映得狰狞森冷。杭令薇被猛然甩在蟠龙榻上,身子狠狠撞上鎏金帐钩,只听“砰”一声闷响,额角立时肿起一片乌青,血丝沿着发鬓悄然滑落。她却没有叫出声,只死死咬着唇。
朱祁镇身后的宫门被风吹得大敞,他却毫不在意。玉带“哗”地甩在案几上,金饰磕在漆面上,撞出一声脆响。他一步步逼近,龙涎香与未散的酒气混成浓重压抑的味道,几乎要将人吞没。
“朕今日......”他俯视着榻上衣衫凌乱的女子,眼底布满血丝,声线低沉喑哑,透着几近病态的执念,“倒要看看……你这张脸、这副身子,究竟有何魅力,竟能令郕王与于谦一齐为你赴死。”
窗外一道电光划破天际,照亮他狰狞的神情,映得他瞳孔深处那抹欲望与妒火交织的猩红如鬼魅。那不是君王的威仪,而是困兽在怒火中撕碎理智的疯狂。
杭令薇强忍颤抖,缓缓探手往发间探去,指尖触及银簪冰凉的簪尾,却在下一瞬被一只灼热如铁钳的手紧紧扣住。
“呵……”朱祁镇低笑出声,气息灼烫如火,“你想弑君?”
他握紧她的手腕,将她死死摁回榻上,丝毫没有注意到,杭令薇另一只手已悄然摸上腰间的香囊。
就在他低头俯身那一瞬,杭令薇眼中闪过一丝寒光,反手将香囊猛然掷向他面门!
“唔——”朱祁镇猛地后仰,香囊炸裂,白色粉末弥漫在空气中,一股淡淡的药香迅速钻入鼻腔,直冲脑髓。
他踉跄后退,扶着柱子想要发声,却喉头一紧,全身肌肉仿佛顷刻之间脱力。那是软筋散,是唐云燕秘制的药粉,专破力道,闻之即瘫,两三个时辰内寸步难行。她曾亲手交到杭令薇手中,说:“杭姐姐,若有一日身陷绝地,这东西或可保命。”
朱祁镇跪倒在榻前,眼神中满是震怒和不甘,双唇颤动,却连一句咒骂都难以完整吐出。
杭令薇颤抖着起身,披起滑落的外袍,跌跌撞撞地整顿衣衫。她拾起地上那枚掉落的比目玉珏,握在掌中紧得指节泛白。
她望着榻前那个曾经不可一世,如今瘫软在地的帝王,眸光中没有得意,只有冰凉的清醒与压抑的悲凉。
“陛下,”她声音轻得几不可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冷意,“臣这一掷,并非为伤君,只为护身。”
她走上前一步,目光平静地望入他那双猩红的眼中,缓缓开口:“此药并无害龙体,不过数时辰后自可恢复。臣之举,皆为陛下圣名计。”
“若此事传入瓦剌人耳,传入天下士林之口,陛下因一女官失态、滥权、强迫,世人皆可言陛下乃暴戾之君,有辱我大明之国威矣。”
朱祁镇脸颊痉挛,挣扎着想说话,却连一句驳斥都被哽在喉中。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一字一句钉进他心头。
“臣,不敢辱没陛下威仪,但陛下亦不可辱没大明律法与天道。”她的声音如冰刃一般,切破帐中沉沉的死寂。
话落,她再不回头,转身快步离去。锦履踏在金砖地上,踩出冷冽坚定的节奏。
乾清宫外的夜雨仍未停歇,尚宫局的灯火已遥遥可见。杭令薇将比目玉珏贴在心口,仿佛要将自己最后的决意封存在那一点冰凉之中。
三更梆声穿破夜雨,如同钉入骨髓的铁锤,一下一下砸在杭令薇心头。她蜷缩在尚宫局寝殿的雕花拔步床上,锦被裹至下巴,却仍止不住浑身战栗。榻帐轻晃,铜灯幽暗,空气里残留着软筋散未散尽的药香,与她喉间未咽尽的血腥味搅成一缕令人作呕的气息。
铜镜里映出她的模样,额角淤青蜿蜒如藤,唇瓣破裂、干涸,仿佛随时会裂开第二道伤口。那一袭未及更换的官服皱得厉害,领口上沾着金线,那是朱祁镇龙袍蹭上的痕迹,如今却仿佛烧灼般贴在她锁骨上,令她恶寒不止。
啪嗒,
一滴血悄无声息地落在枕面,绣着牡丹的细软云锦瞬间渗出刺目的暗红。杭令薇这才意识到,自己竟将下唇咬得稀烂,唇角的血混着雨夜的凉意,顺着下巴滑进颈窝。
她僵硬地坐起,指尖探向腰侧空荡荡的绦带,那枚比目玉珏,早已在乾清宫中被朱祁镇强行扯断。窗外忽地惊雷乍响,照得窗纸如昼,风卷残雨,打得百叶窗咿咿呀呀作响。杭令薇面色骤白,胸口翻涌,猛地扑向床边的痰盂,剧烈干呕,却只呕出一滩苦涩的血水。
苦水带着腥铁的味道,那是从魂魄深处涌上来的痛。前尘记忆忽如洪水破堤,断断续续地在脑海中撕扯着现世的理智:
她看见紫荆关外,尸横遍野,旌旗焦黑,明军的尸体堆叠如山,血流成河。
她看见奉天殿内,朱祁钰披挂冕服登基为帝,袖中却藏着她绣给他的手帕,早已浸满鲜血,那是他几夜未睡,研究御敌之策,强撑着身体登基留下的痕迹。
她看见自己披凤冠,戴霞帔,站在朱祁钰身旁,脚下却踩着王振七窍流血、面容扭曲的头颅……朝堂臣子欢呼万岁,血腥与权力交织成一场宏大的梦魇。
“不该是这样的……”她喃喃低语,声音轻得像雨丝打在金砖上,转瞬即逝。她踉跄着站起,将脸埋进铜盆中冷透的茶水里。水波荡起一圈圈破碎的倒影,洗不净的血痕在水面浮现,像宿命的裂缝。
窒息般的冰凉灌入肺腑,杭令薇终于清醒。她脑海中回荡起在现代导师在读文献时教导他们的话:
“自古以来,欲逆天改命者,必先被历史的车轮碾碎。”
她又不是神明,她只是一个被执棋者强行推上棋盘的棋子。但即便如此,她也要撑着断裂的脊梁,守住自己所爱所想,哪怕万箭穿心,哪怕命定倾覆。
她闭上眼,缓缓吐出一口长长的气息,那气息中没有怯懦,只有从血与火中淬出的决绝。
“嗒,嗒,嗒”
窗棂传来三轻两重的叩击,像从风雨中渗出的暗号,在夜的骨缝间滴落。杭令薇猛然转身,几乎是扑着冲向窗前,足底的碎瓷划开血口,鲜血在雕花地砖上拖出一抹凌乱的红痕,她却浑然不觉。
窗纸被风吹得鼓起一角,雨水夹着冷气灌入寝殿。赵五蒙着黑巾的脸浮现在窗外,雨丝将他的衣襟打湿,黑巾之上,那双眼睛如寒夜狼星,冷冽坚定。
“于大人安好。”他低声道,将一块沾着雨水与血迹的干馒头塞进窗缝。杭令薇接过时,掌心一颤,那馒头的手感滚烫却沉重,仿佛承载着一份决绝的信念。
“诏狱的兄弟来信,”赵五继续说道,声音被风撕扯成碎片,“杭昱大人已经打点了北镇抚司,连王振那边的几名心腹都收了银子,银子是用尚宫局监制的银袋装着,管事的只看一眼就明白是尚宫大人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