廊下风寒,晨光未亮,檐角凝霜未化。吴贤太妃正立于檐下,身披银狐大氅,鬓发间用一枚素玉珠钗斜挽着。她面色苍白得近乎透明,却仍有一丝沉静尊贵的气度。宣宗在时,尚可因为她诞育了皇子而受到那几分可怜的施舍与关心,先帝驾崩后,她就如那风中的残烛般,慢慢衰败下去。这些年来她深居内院,几乎不问世事,就连朱祁钰都不愿意召见,是今日宴在即,才破例露面。
朱祁钰上前,轻扶住她的手臂,掌心一触,几乎握不住那副骨节分明的纤弱。他眼底微沉:“母妃今日气色好些了。”
吴贤太妃望着他,目光温柔,轻声笑道:“老了,怕是这般气色也是回光返照罢了。贺冬宴,我总得出一出面,省得又让人说我不知礼数。”
朱祁钰眉心一动,却不敢多言,只默默搀着她在回廊下缓行。初冬的风从廊柱间穿过,将她的衣角吹得微微扬起,像一枝苍老却依然挺拔的梅枝,在寒霜之中绽着倔强。
走到廊转处,她忽然驻足,转头凝视儿子。朱祁钰低眉相扶,未察觉她眼中一丝复杂的探究与温意。
“钰儿,”她忽地开口,语声低缓,“你今日……看起来很高兴。”
朱祁钰一怔。他以为自己掩藏得极好,却忘了眼前这位女子,是这后宫中最清醒,又最懂察言观色的人。她从一个宫婢一路忍辱登上太妃之位,哪一个人的喜怒哀乐逃得过她的眼?
“儿臣只是……”他顿了顿,眼神微闪,像个做错事的孩子,手指不自觉地拂过袖下那只锦盒,低声道:“只是盼着宴上的《万年欢》,不知乐坊是否改得妥当。”
吴贤太妃望了他一眼,眼中却已尽收那丝迟疑与心动。她看见他眼角不经意露出的柔光,便忽然明白,那不是为了《万年欢》,而是为了某个会出现在那首曲子音韵下的人。
她并不问,只抬手拢了拢他肩上的披风,为他正了正衣襟,声音温和却不容置疑:“你既有心,便别负了那一份欢喜。只是一切要稳,知进也要知退。”
“你是皇子,不只是你自己,要隐忍克制。”
朱祁钰怔怔点头。
他懂母亲的意思,如今局势未稳,陛下疑心未解,杭令薇在风口浪尖,他不能鲁莽。但他也知道,若不奋力去争,她便要在那风雪之中独自前行。
他低声道: “儿臣记下了。”
吴贤太妃微微一笑,转身入了内殿。朱祁钰立于廊下,手轻轻摩挲着袖下那对比目珏,唇角缓缓浮起一抹克制却深情的笑。他要等着贺冬宴的钟声响起,她步入席前的那一刻。
紫禁城的朱墙在朝阳映照下泛起金红色的暖光,仿佛整个皇城都被晨曦轻轻唤醒。檐角垂挂的冰凌渐渐融化,滴水声点点,如玉珠坠地,清脆悦耳。雾气未散,游廊间氤氲着寒意与光影交织的迷离,一切都像隔着一层温柔的薄纱。
朱祁钰扶着吴贤太妃缓步前行,狐裘垂曳,靴底落在檐下青砖上,脚步稳健却不疾。他此刻安静的好似深不可测,似是在等什么,又似在心底默默数着与某人分别的时辰。
忽听前方传来一阵细碎的环佩叮当,叮铃如雨落金盘,清脆中透着几分仪仗的肃整。他下意识顿住脚步,转眸望去。
只见一队尚宫局女官自西侧转廊鱼贯而来,为首的女子一身天水碧官服,银鼠皮比甲衬得她身形修雅,鬓边簪着一支素银缠枝钗,未着半点珠翠,却自有一派清绝之姿。
她怀中抱着礼册,眼神专注,步履端稳,一身素净的打扮在万紫千红的宫闱中尤显夺目,如初雪未落的枝头,冷香独自横斜。
朱祁钰的指尖不自觉地收紧了衣袍。自从南坝河分别已经七日,这七日,他日日遣人去关照她,知她被贬入局中苦差,日日操劳贺冬宴事宜,甚至连回信都寥寥数行。他心里焦灼,却不敢催她。
如今骤然相见,恍如梦中。他望着她,心中竟升起一种近乎卑微的珍惜,她安然就好,哪怕不能相言。
而此刻,那列队而行的女官在转角处与他迎面相遇。朱祁钰的呼吸微顿。
杭令薇也看见了他,身形轻轻一颤,脚步蓦地一滞。眸中本是一闪即逝的惊喜,旋即如潮退去,换作了公事公办的沉静。她低头、转身、行礼,举止无懈可击,宛如教坊正经中描摹出的尚宫典范。
“参见郕王殿下。”她声音清澈平稳,如晨风拂雪,规矩中却带着不易察觉的温柔弧度。
但朱祁钰看见了。她屈身行礼时,那只垂在袍袖中的指尖,悄然在绣边处轻轻勾了一个圆,那是他们之间私定的暗号,意为:“我想你。”
这一笔,像是夜深时划亮的灯火,温暖了他七日的等待。
“小……”朱祁钰下意识唤出口,音节刚落便顿住。周围是如林宫人与女官,轻薄耳目之地,他怎可如此轻率?
他骤然敛神,掩去眼底所有激荡与痴缠,正色而肃:“杭尚宫平身。”
那一瞬,他的声音仿佛带了霜气,清冷得叫人不敢妄测其中深意。
杭令薇垂首应道:“谢殿下。”她起身时眼睫微颤,唇角却挂着一丝几不可察的笑意。
朱祁钰的目光在杭令薇轻扫的指尖停留片刻,随即看到了杭令薇的耳下已经佩戴上他送的那枚翡翠耳坠。
风从廊下穿过,吹动檐铃轻响。两人身侧的人群如水流一般缓缓分开又交叠,而他们的目光却在这一刻轻轻交会,藏进心底的余温,漫过一整个初冬清晨的光。
他们都明白,此时此地,一言一语皆不可妄出。但那一个暗号,早已说尽所有相思未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