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振在郕王府扑了个空,满心不甘地坐上轿辇,回程却在御花园旁绕道而行。他一向谨慎,每次受命查人,最在意的从来不是明面上的行踪,而是那些被刻意隐藏的动静。
就在轿子刚转过垂花门,他的目光便被银杏树下的两个身影牢牢吸住了。
那是一株已有百年树龄的银杏,高枝铺展如盖,秋风将金黄的叶子一片片吹落,纷纷扬扬,落在那对男女的肩上、发上,仿佛天工点缀。
朱祁钰一身素雅的苍色直裰,袖口不经意沾着一瓣银杏叶,而杭令薇站在他身侧,身着浅藕色宫装,衣摆随风轻动,像湖心泛起的涟漪。两人并肩而立,交谈虽轻,却神情专注,目光温柔得仿佛连这秋日也被熨得柔软了几分。
他们站得很近,近得仿佛风一吹,便能将两人的影子揉作一团。
王振眯起眼,那双历经风霜的老眼中闪过一抹晦暗不明的光。他咧嘴一笑,牙龈空缺之处泛着森森冷意,整张脸却因笑意而皱成一团,像一块揉皱的老皮革。
“珠联璧合……”他缓缓咀嚼着这四个字,语调阴柔得像落水的蛇,“倒是好一出戏文。”
说罢,他伸手搓了搓牙花,指节因老寒腿而微微发颤,却不妨碍他露出满意的笑容。
“哼,越是这般情浓意重,咱家才越想看看他们被撕裂的模样,可不能辜负太后娘娘和皇上。”
不再多看一眼,王振吩咐抬轿的太监绕道清宁宫,袍袖一甩,步子疾快,脚下几乎无声。他心知,太后正等着他的“好消息”。
清宁宫香火未灭,太后向来信天命,也信血祭、归魂、引子……越是这世间无解的旧术,她越是信得虔诚。
王振低头疾行,脑中却仍回荡着方才那一幕银杏下的剪影。越是看起来牢不可破的情愫,才最容易成为致命的破绽。
他脚下踩碎了一片银杏叶,脆响如骨折。风起,树影斜斜,金叶簌簌。
就在他拐入清宁宫影壁时,天边不知何时压下了一层阴云。
清宁宫内,沉香袅袅,丝丝缕缕缠绕着雕花云龙顶梁,如雾非雾,仿佛也掩去了宫中即将翻涌的风云。
孙太后今日未再倚靠榻榻,而是坐于靠窗的雕漆罗汉床上,面前摆着一盘剥了壳的银杏仁,沾了薄盐蜜汁,却动也未动。她一身墨青暗纹宫袍,头戴点翠双凤钗,眉间朱砂痣隐隐发亮,眼神却远比那烛光更冷。
帘外脚步声一近,王振便扑通一声跪下,气还未喘匀,便道:
“启禀太后,奴才未能擒住杭令薇,不过......奴才在回程途中看见她与郕王殿下并肩而立,亲昵非常。”
他故作恭顺地垂下头,实则目光悄然从帘缝里观察太后的神情。
孙太后指尖轻敲罗汉床的扶手,发出缓慢又冷冽的“咚咚”声,良久未言。
“哀家早就说过,他们两个之间不简单,可皇帝确是不信。”她终于开口,声音虽轻,却带着压不住的森寒,“一场火竟没烧死她,倒让她借机与郕王达成了一致。”
“太后息怒,”王振赶忙低声,“奴才看得清楚,那杭氏如今已不是昔日懵懂尚宫,她身上有胆识,有谋略,还有……异术。”
孙太后眸色骤沉:“异术?”
“是。”王振压低声音,凑近一步道,“奴才暗中查过,钦天监火灾前,那地窖里曾见血玉发异光,更听说她能以红丝引魂,手中或许掌握着归墟之术。”
“归墟……”太后缓缓闭眼,指尖按在眉心。她那一身积威的皇族气势,此刻却透出一丝疲惫与防备。
“昔年圣人言,大明龙气断于两魂相冲之时。若真是她——”她顿了顿,缓缓睁眼,眸中寒光四起,“那就绝不能让她活着走进重阳宴。”
王振眼神一动,知道太后已有决意。他声音压得更低:
“重阳宴上,若太后赐她一盏‘桂花酿’……”
“可除心患。”孙太后语气淡然,唇角却冷冷一勾,“郕王若要护她,便让他亲眼看她死。”
帘外风起,檐下银杏叶如雨坠落,一片缓缓滑入殿中,在孙太后脚边旋转几圈,最后无声落定。王振跪伏在地,声音像毒蛇吐信般阴冷:
“奴才这就去安排。”
王振退下后,清宁宫内,秋风穿堂过大殿之上,显得格外的肃杀。几案上那盏嵌宝银灯映出的光芒映照着孙太后略显疲惫却依旧威严的轮廓。她坐在软榻之上,指尖缓缓摩挲着一块养心玉,目光透过窗扇,落在窗外悄然摇曳的桂树影上。
“陛下到了。”内侍小声通传。
朱祁镇身着明黄龙袍,神情看似温和,眼底却藏着一丝隐忍未发的燥意。他一步步走入寝殿,礼过之后,忍不住问道:
“母后召见,可是郕王那边出了事?”
孙太后抬眼,目光深沉。
“倒不是郕王出了事。”她缓缓道,语气里带着未明的讽意,“是陛下,你的心思太显眼了。”
朱祁镇眉心一动,脸上的笑意收了几分。他尚未回应,太后已冷笑一声,转手将王振早前送来的折子抛在几案上。
“你若只想尝个美人儿,也就罢了。可你偏偏动了心,还不如你那弟弟来得利落。”
朱祁镇的手指微微收紧,视线落在案上的折子封皮,那是东厂今晨呈上来的,赫然记载着杭令薇在钦天监遭遇火劫,被郕王亲自庇护的详细经过,甚至还有人绘了他们在银杏树下并肩而立的剪影,交颈而语,如同佳偶天成。
“母后莫非是信了宫中的流言?”朱祁镇声音低沉,努力压制胸中翻腾的情绪,“杭尚宫忠心为国,是为我大明之臣,儿臣待她,自然与众不同。可臣下之间,有些情分也不过是敬仰与感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