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祁钰独坐于案前,身上只披了件月白色直裰,未着朝服,几缕未束好的发丝垂在鬓侧,隐映着几分疲惫。手中握着一卷《楚辞》,却久久未曾翻动一页。烛火摇曳,将他孤峭的身影投在墙上,像一柄出鞘半寸又硬生生按回去的剑。窗外雨打芭蕉的声响,恍惚间竟像是尚宫局檐角那串铜铃,杭令薇就站在那串铃下,月白的马面裙被风吹起一角,像振翅欲飞的鹤。
他的指节轻叩着案面,节奏若有若无。那只他曾送给杭令薇的翡翠玉坠此刻正放在他的掌中,温润的玉被他摩挲得几近透明,指腹滑过那枚郕王府专属的暗纹,心中泛起波澜。
自从杭令薇入宫之后,皇兄的三番两次的召见,已经让朱祁钰心神萦乱,皇兄向来对感兴趣的事物都不愿意放弃,朱祁钰看出皇兄对杭令薇的态度跟寻常君王对待臣下的态度不一样,那是带着掌控欲的,征服欲的。若皇兄真心如此,朱祁钰不敢想倒是他会如何。
“她此刻,可还安好?”朱祁钰想着。
朱祁钰闭了闭眼,脑海中浮现出她在钦天监惊天一局中的模样---挺身而出,言语锋利,却又沉稳如松。她替自己摆平了疑云,也替自己在宫中寻得立足之地。可她一身素洁,立在权宦和帝王之间时,却仿佛孤舟逆浪。
“杭令薇……”他低声唤出她的名字,声音轻得仿佛怕惊扰夜色。
从前他只在旁人言语中窥见她的轮廓,是于谦口中“清明孤胆”的女郎,是朝中密报中“敢言不惧”的尚宫,直至那日在东街,他才知这人竟能素手调汤,步入火局,仍笑靥如初。那一盏菱粉糕之后,他便知,今生,怕是再也放不下了。
他走至窗前,推开沉重的雕花窗棂,风吹入衣袍猎猎作响。远处皇城灯火如昼,可那一层宫墙,将她牢牢隔在风雨之中。
他曾想过,一切尘埃落定后,带她离开这血雨腥风的宫廷,哪怕远走江南,哪怕弃了王爵,只要她愿随他同去。但他也知,她不是会为谁停步的人。她心中有衡量,她目光所及,是星辰,是苍生,是她一手要掌控的局。
他只是……恨自己不能早些遇她,不能在她未“披甲”上阵时,替她挡风遮雨。
"殿下,三更了,夜深露重,该安歇了。"
成敬的声音在门外响起,他却恍若未闻。指腹无意识地摩挲着书页边缘,案头白玉镇纸下压着一方素笺,上头寥寥几行小楷,是杭令薇日前托人送来的药方。明明写着"茯苓三钱,甘草五分"这样寻常的字句,可他偏偏在每个字的起笔转折处,都能看见她执笔时微蹙的眉尖。
成敬顿了顿,叹息一声,终于鼓起勇气抬起头:“殿下既忧杭尚宫安危,何不向杭尚宫明言心意?”
朱祁钰转过头来看他,语气淡淡的道:“你说什么?”
“奴才斗胆。”成敬深深一礼,语气却愈发坚定,“殿下为杭尚宫谋划多日,布防设局、暗护明查,几乎将自家性命都摆在棋盘之上,可她却从未真切知晓殿下的心意。”
朱祁钰眸色微敛: “她不需要知道。”
“可殿下需要她知道。”成敬忽然抬眼,语中透出几分心痛,“殿下日日独坐书房,字字皆为她而落,信信皆为她而遣,却连她一声唤名都不曾得过。这般压抑着、藏着,殿下到底……还要忍到何时?”
朱祁钰低头不语,指节敲着石案边缘,像是思考,又像是在逃避。
成敬走上两步,将茶盏放在他身侧,轻声道:“奴才跟在殿下身边多年,从前殿下冷淡清远,从不多言,可殿下自遇到杭尚宫之后,像是变了一个人。”
他顿了顿,低声:“奴才只怕……若这情意藏得太久,便真藏成了错过。”
夜风吹过,朱祁钰的衣袖微动,拂过石案上的护符。那枚翡翠小坠轻轻一颤,仿佛也在迟疑。他忽而低声笑了,笑得极轻极苦:“你可知,我日日谋局、步步筹算,能算得过其他,却唯独……不敢谋她的心。”
成敬听罢,眼底一热,低声道:“殿下既知她步步为营,不如索性给她一条明路。”
朱祁钰静了半晌,忽地起身,抬头望向远方宫城沉沉的夜色,低声喃喃:
“她不是笼中雀,我不能因为一己私愿而困住她。”
“殿下。”成敬上前一步,声音极轻却极稳,“杭尚宫若真无意,早就不会穿那日您送的翡翠坠子。她进退之间,对旁人滴水不露,却偏愿向您侧耳低语,殿下……怎会不懂?”
成敬正色而跪:“殿下若不言,她怎知殿下之心?若言了,就不枉殿下这一番执念。”
朱祁钰怔了一怔,良久缓缓开口道:
“若如此,那我便拼上全力,尽力一试吧。”
朱祁钰望着紫禁城的方向看了许久,忽然低笑出声。笑声惊飞了信鸽,也惊散了满室痴妄。他抬手将那翡翠玉坠藏进了自己衣袖当中,转身时又是那个冷峻自持的郕王。
只有地上那滩未干的水渍,倒映着破碎的烛光,像极了谁人眼底未能落下的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