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意变成有意,举动被告到陆霆旭那里,陆景冥领了好一通惩罚,又是动辄下跪认错,又是眼睁睁看着父亲撕掉那些兵书,后来被禁足几日。
这还不算,原先在亲生父母那儿好不容易有过的一点重视,全都化成了泡影。
他不明白他到底做错了什么,明明只是看了一页兵书,教林珏悟出书上的深意,去打斗场看比武解闷,这些行为在爹娘那里却成了明知不可为,还为之的罪大恶极。
从会记事的那天起,父母就一直警告他别接触兵书兵器,从来都不向他解释,不能那么去做的原因,他不懂,为何阿爹能碰得那些东西,而他碰不得。
因为他天生体弱多病吗?
这好像也说不过去。
生活自那以后变得更加糟糕。
谭韵罗和陆霆旭对他的教育抓得十分严格,就连日常独处都要亲自看着他,或是让旁人代为监视。
他很少有私人空间,不自在的同时,只要事情做得不好,出了一点小差错,都要被冷声苛责,在堂前跪上两个时辰反省。
许济民将这些看在眼里,虽心疼却也无能为力,不能陪伴陆景冥的日子里,顾释的身影经常出现在身边。
亲生父母的陪伴如同一道酷刑,凌迟着他那颗,不想再去期盼任何事的心,时光飞逝,日月轮转交替了两年。
这两年里,陆景冥每每夜里枕臂而眠,想哭时,都会咬牙忍住,克制过后,他会睁开湿漉漉的双眼,去望向窗外,睡在浴生树上的红衣女子。
现如今,只有她待自己如初。
依旧讨厌他,不喜欢他,偶尔心情不错,无聊了才会施舍出时间,陪他去蒙馆上课,陪他回家。
很奇怪,这两年,这两个春天里,明明她都在,可他就是无论如何都高兴不起来。
他天真的以为,这就是独立。
他要长成男子汉了。
但现实并非如此。
见他夜夜怀着满腹忧愁入眠,怎么都睡不安稳的样子,王逸然靠在枝干上,渐渐想起了他两年前说过的话。
他说,他害怕被喜欢的人抛弃。
那时她想不明白,陆景冥为什么要去害怕一件,于他而言非常遥远的事情。
现在看来,这件事很有可能会发生,说不定就在不久后的将来,或是明天,后天。
预感在命运的齿轮中成了真。
当她开始对现状的改变不抱希望时,梦在悄然间推动了他的恐惧,仅是半天没陪在他的身边,回来时,陆景冥就已经哭得声嘶力竭。
这哭声与他出生时的很像。
就连周边环境也是如此。
秋季早早没了影,京域提前下了第一场鹅毛大雪,宽阔长道,万家门户紧闭,点起灯火阖家躲避寒霜,冷风狂拂扬起一路尘沙,马儿俯首等在蒙馆前,被冻得低声嘶鸣。
“阿娘,阿娘……”一只生有冻疮的手紧紧抓住了一角青衣,陆景冥连站也来不及,慌忙地跑上前去。
途中不慎崴了下脚,只得爬跪在谭韵罗跟前哭着认错:“你别丢下我,我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我以后再也不敢不听你的话了!”
青衣女子无动于衷地看着他,灵光流转的美眸里,尽是不耐烦的厌恶:“错了?你也知道你错了?我有没有跟你说过你不能碰那些东西!”
“我、我知道……”陆景冥委屈地解释着,“我没有想过去碰,我一直都在听话念书,是顾释叫我拿兵器给他我才拿的!我真的没有……”
“还想狡辩!”谭韵罗拽动袍角甩开他,厉声呵斥,“他叫你做什么你便做什么,我叫你做的你一句都没有听进去!”
“你父亲当年因为你受了多少牵连!叫你老老实实读书念诗就那么难,你非要朝廷的欲加之罪扣到陆家头上来,你才肯开心是不是?!”
“陆晦我告诉你,你这辈子只能做文臣不能当武将!守不了陆家守不了南椿二十七脉氏族你也别想活着了!”
“这是你欠我们陆家的!没有你你父亲也不会屡受打击命悬一线!”提起过往,谭韵罗如同忆起了数场噩梦。
这些梦里,有丈夫才从牢狱出来便要带着一身重伤奔赴沙场的生死未卜,有他奉旨固守偏远边关,夫妻之间被迫分别的半年,更有南椿一群豺狼虎豹对陆家的咄咄相逼。
圣意难猜,年复一年的如履薄冰,隐忍,在此刻尽数化成刺向血肉的利刃:“今日你既碰了那把长剑,就别再想着回府,我陆家从来不需要违抗命令的人!”
一句又一句斥责声落下,陆景冥泪眼模糊地看着面前的青色身影离他越来越远。
不管他哭的有多嘶哑,追上去被厚雪绊倒了多少次,谭韵罗就是不曾回过头。
鞭子落臀,车夫驱着马儿离开。
他站起来想继续往前追,忽而被一个高大的身影拦住了去路。
王逸然站在他身后观看许久,终于有些看不下去了,感同身受被父母抛弃的崩溃,劝他道:“唉,她都不想要你了,你还追上去做什么?”
“你胡说!”陆景冥仰头看她,脸上的泪痕干了又湿,湿了又干,打死也不愿意相信,“我阿娘才没有不要我!”
“是咯。”她无奈,顺着他的话说,“那你去追呗,看她是会把你带回家,还是扔你下马车。”
陆景冥不说话,第一次瞪她。
王逸然呵笑一声,笑他真是个犟种:“你瞪我也没用,我说的是事实。”
“这世间没人能两全兼得,你总要舍弃一些东西才能去收获新的,与其去期盼一份不可能得到的爱,不如去想想怎么样才能放过自己。”
他仍是沉默,泪如雨下。
人在伤心的时候最为脆弱,不仅需要安慰,还需要被哄,王逸然长这么大,还没怎么安慰过人,她一时无措,不知道该怎么做。
见他如提线木偶一动不动站在寒风中,都快把眼睛给哭瞎了,她绞尽脑汁才想出一句:“你别哭了行不行?”
刚说完,他流的眼泪更大颗了。
“嘶……”
“你光哭也没用啊。”她苦恼地挠了挠头,“你哭完了也许会好受一些,但是,问题还摆在哪儿那呢,要不然……我去帮你追?”
他依旧不说话。
“那我真去了?”她说着,转头看向与之相反的方向,迈开腿作势要追上去,还没踏出两步,稳当的抓握就落在了她的裙摆前。
“你这是什么意思?不想让我帮忙?”王逸然无奈地蹲下身子,与他平视,忍着脾气道,“怎么不说话?你要当一辈子的哑巴吗?”
就算再伤心再不想理人,那“嗯”一声,摇摇头总会吧?
一直不回应,连个眼神都不肯给,说实话,再主动的人都会失去耐心。
见她要生气,一直哭的人抬手抹了把眼泪,小心翼翼靠进她的怀里,哽咽道:“不……不是。”
“哪里不是?我看你就是。”每次生气了,不高兴了,伤心了都不想理人,三年以来次次如此,当真像极了长大以后的闷葫芦。
王逸然任由他将小脸儿埋在自己的颈窝里,伸手拍了拍他肩上的雪,顿时被冰了一下,她怔住,看向融化在掌心里的雪水。
此时此刻,手上的触觉不是出于他有生命危险才恢复的。
身上开始冷了起来。
她感受到了他感受过的风霜。
原来梦魇指的就是这一刻吗?
那她岂不是让他别怕,就有机会出去?
想到这儿,她满怀希望地激动起来,学着别人安慰时的动作,伸出双手回抱住面前的小人儿,不轻不重地拍着他的后背,确定道:“欸,陆景冥,你在害怕啊?”
“嗯。”
“那你要怎样才能不怕?”
“我不知道。”
“那怎么办?我也不知道。”
没辙就是没辙,王逸然干脆提起别的话题,转移注意力,不再让他想着伤心的事:“不如你给我想个办法?想出来了我就不讨厌你了。”
“你骗人。”他抽泣着。
“呃,这……”这小子怎么这么聪明,竟然能一秒看破她的小心思。
没错,她是想骗人,要不是因为自身利益,她才不会去抱他理他。
不把他掐死已经算不错了。
讨厌就是讨厌,恨就是恨,在没报完仇之前,她对他的情感不会改变。
“这怎么能算骗人呢?”王逸然脸不红心不跳地胡扯道,“我说到做到,就看你做不做得到了。”
“我做不到。”他无声哭泣,泪水在脸上滑下一道长痕,双目黯淡无光,像是失望透顶看懂了一切。
“你也做不到,你讨厌我讨厌了很多年,就像阿娘讨厌我一样,你们不会因为我改变了就去喜欢我。”
“话是这么说。”她道,“但是谁规定了,不讨厌就一定要喜欢的?我不讨厌你了,可以对你无感啊。”
“那你觉得,我喜欢你吗?”
这问题问的毫无意义。
她回的果断:“喜欢啊,你对我说过很多次。”
多到数不过来,小孩子表达想法的方式向来很直接。
“我喜欢你,所以不会对你无感。”陆景冥第一次回应她从始至终的敷衍和轻视,“同理,你不讨厌我,也不会对我无感。”
喜欢一个人,不喜欢一个人总是很简单,喜欢她时,只要能多看她一眼,就会开心一整天,不喜欢她时,希望以后再也不要相见。
而无感,这两个字想要用在人的身上太难,即使不喜欢了,可再看到那个人,也还是会动起别的想法情绪,譬如厌烦,嫌弃……
人非神佛,凡胎肉.体从入世的那一刻起,就很难对世间之物保持无感。
王逸然本意是想将他哄过去,没想到反被他上了一课,她惊讶于陆景冥的悟性,也知道再想骗他,敷衍他是不可能的了。
于是她也认真了一次。
“好吧。”她叹气承认,“我确实做不到喜欢你,我也讨厌你讨厌了很久。”
“我知道你不是以后的他,不会对我做出不好的举动,可他是以后的你,也许,把对他的讨厌倾注在现在的你身上,会有点不公平,但我没办法,你们说到底,还是同一个人。”
“我受过的伤害真真实实存在,除非你让我还回去了,我才有可能终止对你的讨厌。”
“那你还回来吧。”陆景冥离开她温暖的怀抱,大大方方站在她面前,眼神坚定,“我伤害了你哪里,你还回来,我绝对不怕疼。”
“不用了。”
现在杀他,只会害了自己。
到底还是个小孩子,想法过于纯真。
王逸然不禁苦笑了一下,百思不得其解,这样善良的一个人,怎么会在以后变得那么残忍。
“我不会伤害现在的你,但以后的你,我可不保证,还有……”
“还有什么?”
她沉默了片刻,有些无力。
“还有,你长大以后,能不能做个好人?一个不乱杀人的好人。”
等待回答的过程中,皑皑白雪不断降下,头顶乌云密布,天色阴沉又压抑,闷雷响在其间。
他认真思考着,最终摇了摇头。
闪电劈下,声音震耳欲聋。
在此之前,王逸然清楚地听见了他的回答:“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