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那么努力、花费了那么长的时间,才小心翼翼地学会了和那个家、以及和唐小宝和睦相处的方法——我努力让自己不去多想其中的细节,就是为了不要再去改变这个我好不容易才适应的环境……
可是,周棠这次的插手,却让我隐隐有一种一切都要失控的感觉——我实在是太害怕这种感觉了,所以才想着要抢先一步,吓吓他,好让他别再管这些事。
周棠根本就不怕我。我的把戏对他没用。我当然也不可能真正地去伤害他——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我的手却迟迟不肯放开他。
周棠脖颈下侧有一颗小痣,褐色的,我之前从没有发现过。那颗痣平日里被衬衫的领口遮挡着,只有像现在这样被拉开衣领的时候才现出端倪。我以为自己已经足够了解周棠,至少是他的长相:从眼睛,到额头直至鼻梁那段的锋利的线,还有抿直嘴角时那段微微的弧;我闭着眼睛都能清晰回忆出他五官的每一个细节,可是那副皮囊之下原来还有我不知道的秘密,就藏在那套衬衫掩盖的地方。
隔着衬衫,我能感到潜藏在周棠皮肤之下,强劲有力的脉搏正在击打我的手掌。他的心跳得很快,我也是。好像在极致的愤怒下,所有的感官都被放大了:和他相贴的每一个部分都好像长出了无数小小的触手,它们正在违背我的意志,凯旋高歌着想要汲取更多眼前活人的温度。
愤怒,暴食和yin欲为什么会算作三宗罪?它们明明隶属同枝,就像耳朵、鼻子、和嘴巴一样一气相同。鼻腔堵塞的时候,鼻液会顺着流进耳朵和嘴里;愤怒多到承受不住的时候,胃囊就会开始分泌酸液,如果感到肚子饿到难以忍受,多余的渴求就全部汇聚到下fu。
我才发现自己已经把他抵到办公桌上。周棠的上半身因为要配合我的动作而微微后仰,只靠一只手撑在桌子上来勉力维持平衡。他的一颗纽扣开了,领带松松垮垮地系着,露出胸口一小片浅色的皮肤。
愤怒像是水蒸气一样咻地蒸发了。可是如果没有愤怒,我还有什么理由继续触碰他的身体呢?
周棠闭上眼,一秒,又重新睁开。我看见他眼里还没来得及完全熄灭的火,只是嘴角停驻的浅淡笑意却明明白白传递出截然相反的意思。
“注意你现在的姿势。”他说。“大逆不道啊。”
我从他的话里迟钝地咀嚼出拒绝的意味,像是用舌尖在冰冷的刃上滚过一遭,才如梦初醒般向后退了一步。
——奇怪的是,我明明都不知道自己刚刚向他索求了什么,被他这样不动声色拒绝时,我竟然会感到遗憾。
“为什么非得这么做?”我找回自己的声音,努力不去注意他敞开的衬衫前襟袒露的一小片皮肤暗影。
他明明不许我当着他的面换衣服,现在自己却在慢慢吞吞地系纽扣。我不敢看他,说出来的话自然也气势减半:
“唐小宝只跟你见过一次,按你的脾气,没必要非得这么大张旗鼓地针对他。……是因为觉得新奇?无聊?好玩?”
我一个一个地提出猜想,又一个接一个地否决。“我不知道你像猫捉老鼠一样来回戏耍他的时候,到底希望我在其中扮演什么角色?是你消遣别人的下酒菜?调侃对象的哥哥?一时兴起的观察样本?还是什么突然发现的新奇的玩具?
你觉得我应该怎么想?认为你只是单纯地攻击不喜欢的人,还是借机旁敲侧击地敲打我?
你说过对我没有恶意,我想要相信你。可是当你在公司楼下认出唐小宝、在咖啡厅听他讲我们之间那些事的时候,你又在想什么呢?你是单纯想知道‘唐允’这个人的事,还是打算从老板的角度,高高在上地评判我身上有多少会给公司带来负面影响的因素?”
“所有的这些,不如你亲自来告诉我吧,周棠。我想不通……我不知道。”
周棠没吭声,只是很安静地看着我。我想不出曾经有哪一刻,他的目光比现在更接近于“温柔”。他看着我,一秒,两秒……久到我以为不会再得到回答,才终于听见他说:
“你以前问过我类似的问题……你好像总喜欢问我为什么这么做。我的回答和当初一样,还记得吗?因为我是个喜欢多管闲事的人。
有些事,你可以选择不说,我不会问,但这不代表我没有自己的推测。比如说……你弟弟手腕上的那个疤。”
……他看到了?
我不知道自己露出了多么诧异的表情,我只看见周棠的眼神停驻在我身上,然后笑了笑。
“很惊讶吗?我又不是瞎子。况且,你弟弟也没刻意隐藏。
我不太清楚你们兄弟之间的相处模式,但我很清楚你的性格。唐允,我只能说,如果换作是我,明知道你是这种哪怕为了不是自己的过错都要自责半天的人……我不会舍得让你亲眼看见那条疤。”
他慢慢坐到我旁边。我能感觉到沙发因为承载了两个成年男人的重量而微微下沉。
“你好好想一想,一个曾经自残过的弟弟,堂而皇之地敞着伤口和自己的哥哥出现在别人面前,口口声声说两人的关系是多么亲密——别人该怎么想他口中那个‘一直照顾他’的哥哥啊?这些……你弟弟真的从来没意识到吗?
我想了解你,是因为想要帮你;就算你觉得我帮不上忙,至少,还能发泄一下情绪。”
他一面这样说着,一面将我一侧的袖管放下来,捋平,再规整地重新挽好。原本要掉不掉的袖子经了他的手,好像突然就从窝窝囊囊,一下子变得平整妥帖起来。
“我曾经试过对你置之不理。可结果呢?短短几年的时间,你就把自己搞得一塌糊涂。”
他斥责我的语气像是在说自家明明刚打理好却又跑出去疯玩、弄得一身脏回家的不听话的小狗。我想不起自己上一次听见这样满怀关切味道的斥责是在什么时候了。甚至有那么一瞬间,我想听他再这么骂我一次。
“你知道我的性格从来都不会坐以待毙。你可以继续像现在这样保持沉默,但是,我也一定会按照我的想法来插手。”
周棠的声音平稳地从咫尺之外的地方传来,像是一柄既锐利又冷酷的刀,执著地剖开我所有不愿现于人世的疮痍。
“或者,你也可以选择说给我听。我应该算是个还不错的倾诉对象……我们可以一起想想办法。”
他的手经过我的,最终停留在那上面。手背上传来的力道不小,像是有人想把自己的勇气顺着温度一起灌进我的身体里。
我深吸了一口气。
“好。如果你肯陪我去一个地方……我就把什么都告诉你。”
好吧。那就来吧。
……那其实不是一个多么有趣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