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瞧见是她,江月明心中便涌起一阵强烈的情绪,新账旧账统统撞在了一起。
可她睇了一眼便偏过脸去,提了灯自顾自地行路。
江惜晚生得并非一副尖酸刻薄相,相反面若桃花,端庄娴静若明花照水,但那双眼睛却总是向下瞟着看人,瞧谁都似是带着若有若无的高傲。
这不开口静观则已,若一开口……
“瞧我这个眼拙的,这不是我的好妹妹江大宰辅么,是什么缘分才能教我两个在这儿相逢。对了,我送的那幅《秋江渔艇图》,可还合江大宰辅的心意?”
“甚好。”江月明眼睛也不偏一下。
江惜晚将她上下打量一番后又是莞尔:“好妹妹,这雪天里行走可比不得搭乘轿辇,不小心便会教雪水湿了衣裳。这上好的云锦料子湿了我瞧着也可惜。”
“不过我这个做姐姐的倒是忽地想起,你原先不是在那个什么城与人算卦行医,什么身份脸面啊都抛下不要了,这雪水泥地你应也是走惯了的,身上沾了泥灰并不稀奇……”
她一口一个“好妹妹”、“江大宰辅”,语气亲切的不得了,但入耳便像喝水掺了口沙子,听得人连连发呛。
江月明便离她站远了两步,未等她说罢便忽地敛了衣袖,贴上一副笑脸来,道:
“好姐姐,妹妹自小就坐不惯轿辇,一双脚踩着实地是走的安心又自在,想去哪处就去哪处。若是哪天大姐姐坐轿辇坐的烦了,不如——换我上去坐坐?”
此话一出,雪地里瞬间静默,唯余潇潇疏雪之声。
俗话说打蛇打七寸,她此番可不是来听江惜晚语出奚落的。江惜晚之所以做什么都想着时刻踩她一脚,正是因为她作为主家长房的子女,生怕江月明这偏房外家人踩在她头上。
云门江家世代簪缨,历来注重族内的长幼尊卑。既是江昭凭着军功封赐秦王,但因是个家族庶子在族内处处受制,偏他也未想过不遵祖规。
江月明则不同,她知当家祖母向来疼江惜晚,以后这家主的位置便少不得是她的,而自己却永远只是江家用来当垫背的。
江惜晚道:“这抬人的轿辇也不是那般好坐的,妹妹莫要贪心。”
“好姐姐,你莫要还活在昨日,且看今昔。今昔已非昨日。”江月明语气轻松悠然。
她爹爹是个谨遵家规,以嫡庶论尊卑的人。
她可不一样。
在她这儿,有能者居上,有德者居上。
她的目光向来放在广阔天地之间,这样狭小的一处宅院里的一把椅子只像是一粒浩渺尘埃,她从看不上眼,但倘若哪日沙子被风吹进眼睛,她便是硬抢也要抢来,坐上去图个新鲜。
“姐姐等着瞧。”江惜晚细眉轻挑。
江月明侧目看着江惜晚,江惜晚的目光也大胆相迎。
两相无言对峙间,暗沉的天空骤风忽起,又落下大雪来,黑夜已然降临。
江惜晚的面上忽地泛起抹意味不明的笑:
“江大宰辅,天上的雪可又下的大了,与六年前的雪夜一样……”
“祝你今夜好梦。”
江月明轻笑了一声,掩在袖中的左手紧握成拳,指甲狠狠地嵌进了手掌里去。
“好梦。”
说罢她抬步便走,留这朱漆轿辇停在原地。
她的衣裳是银白,灯是暖黄,远去的背影似是一团行在朦胧黑暗中的明亮小光点,逐渐消失在苍茫的夜色中。
*
一位发簪锦冠的男子正提着盏明亮的风灯站在江宅的门廊下,肩上披着件银纹洒蓝大氅,面容清俊贵气。
他提了灯,将另一只手里的白纱帷帽拎在眼前仔细观瞧,帽围上的纱幔飘扬落下,顺着风一吹轻拂入怀。
他又伸了伸胳膊将帽子拿远了些,打量间似是在暗自比划什么。
一个黄衫丫鬟拐出府门,见他在这里盯着个帷帽看,便凑过来也看那帽子,道:
“做什么呢裴公子,你说这样的风雪天你是一定要去接主子回府的,怎得过了半晌人还站在这儿呢。”
那男子被她的突然出现惊了一跳,赶忙收了帷帽。
“没什么,没什么。”
“下雪天路滑霜重,你可要早些去。若不是主子只喜欢一个人待在马车里,我定是要乘车同你一起去的。”
他将那顶帷帽抱入怀中,扬扬唇角:“放心罢春桃,我保管给大人安安全全地接回家。”
*
江月明惯来讨厌风雪夜,更不愿主动想起多年前的那个寒冷的夜晚。
可如今走在这悠长悠长的内宫长街中,抬头一望发现天色全然暗了下去,黑沉沉的夜色顺着远处的天幕巨浪似的疯狂涌起。
如同她脑海中翻滚不平的回忆。
“江月明,你莫要听她乱语,已经过去了……没事的……你手中如今提了灯的……”她心里连连与自己念着。
走着走着,她忽然记起这落了雪的晚上是没有半点星光的。
一丁点儿都没有。
刺目的鲜血,皓白的霜雪,砸在地上崩碎的赤金色头冠……
几幅画面如闪电般在她脑海中迅速掠过。
江月明提灯的手不由自主地抖动了一下。
那个阴寒彻骨的雪夜好若刮却不得的附骨之蛆,这会儿又幽灵似的冒了出来。
已是七年有余。
江月明有时午夜梦回,却觉得也许自己从未真正走出过那个充斥着混乱与争斗,夹杂着哭嚎叫骂,歇斯底里的雪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