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穆昭衍。
他坐在滑梯边的台阶上,背靠着彩色栏杆,长腿随意垂着,像是藏在夜色里的一道沉默的影子。
今天的风很大,晚风将他的头发吹乱,白炽的路灯从侧面投下光影,模糊了他棱角分明的轮廓,也仿佛褪去了他平日里锋利的锐气。
林灿然走到他面前:“怎么不进去等?”
穆昭衍却摇头:“怕影响你心情。”
他说话声音很轻,眼神里藏着关心。
林灿然也走上台阶,坐到穆昭衍身旁。
五月的天气逐渐变热,穆昭衍把西装外套搭在旁边的栏杆上,只穿着一件简单的白衬衫,竟然显得出奇地安静,像是和这片温柔夜色达成了某种默契。
“等了多久啊?”
“不久。下班后来的。”
她心里默默算了算,最起码也要有两三个小时。
林灿然猜到,穆昭衍是看到网上那些评论过来安慰她的,但她这个人自愈能力很强,就算发生了再难过的事情,过几个小时自己待着,伤口就自然愈合了。
她不需要别人安慰她、同情她,这反而会让她难受。
穆昭衍显然是知道这一点,所以给她的只是陪伴。
这滑梯设施为了吸引小朋友的兴趣,涂着绚烂明亮的彩色。
彩色栏杆在夜色里依旧饱和明亮,唤醒了她童年的某段记忆,她看着那鲜艳的涂漆,忽然出声。
“你知道吗?我小时候有段时间特别不合群。”
她没看他,只盯着脚下五彩斑斓的台阶,语气缓慢而平静,像是从心里一点点剥出来的旧事。
“那时候我刚上一年级,个子矮,妈妈迷信地说长头发会吸走营养,非让我剪短发。小小一个人,头发短短的,又内向,很容易就被孤立。没有人愿意和我说话。我一个人吃饭,一个人下课,直到我遇见了一个朋友——就叫她小花吧。”
“她比我大几岁,很安静,总喜欢在街角水泥地上画画,找来各样各种各样的鹅卵石,整齐地摆成一排。我当时没有朋友,就经常和她玩,当时我只觉得这个姐姐不爱说话。直到她妈妈请我去家里玩,和我说了一些话,我才知道她得了自闭症。”
“她妈妈很温柔,说话总是轻轻的。她拜托我有空多来陪小花玩,我那时候没有朋友于是一口答应下来,经常有时间来找她玩。她听不懂,也不回应我,但我就是觉得,她比其他人都温暖。直到有一次期中考试,我的语文考了班级第一,被老师夸作文写得好,还当了语文课代表。忽然就有人愿意和我玩了,我也开始在意起别人的看法。我好不容易和朋友们打成一片,小心翼翼,很害怕回到过去那种又被人排挤的日子。”
“这时候,小花是自闭症小孩的事情也在街上传开了。同学们都很排斥小花,见到她都要绕道走,有一些调皮的人甚至会去拽她的衣服,拿石头扔她。他们还说,小花得了怪病,和她一起说话、一起玩就会被传染。我很害怕他们看见我和小花一起玩,就会说我被传染了,这样他们就又会重新排挤我,所以我不敢当着大家的面跟她玩。只敢在晚上或者人少的时候,偶尔偷偷摸摸的去找她玩。”
“直到我小学毕业那年的暑假,那年我考上了市里的初中,很快就要离开小镇,和这里的朋友们渐行渐远。也可能是预感到分别了吧,我那时忽然就不太在意别人的眼光了,开始常常去找小花玩。和我一起的,还有另外一个朋友……”
林灿然顿住,眼神有一瞬迷茫,不知该如何称呼那段记忆里沉默陪伴的少年。
她脑海里猛然想起那个名字:“哦,对了,他叫小屿。就是我之前跟你说过的,在桥上遇见的那个男孩。你还记得吧?”
穆昭衍原本侧着头听她说话,听到这个名字时,眼神一滞,仿佛有什么在心底猝然炸开。他没有立刻接话,指尖却微不可察地攥紧了。
小屿。
那个藏在旧时光里、连他自己都差点忘掉的名字,此刻忽然被她唤了出来。
他垂下眼眸,嘴角却不自觉地微微动了动,情绪翻涌,却什么都没说。
“有一次我去陪小花玩的时候,被他撞见了,我就小心翼翼的告诉了他这件事,本来有点害怕他会笑话我……结果他什么也没说,就坐在一旁,看我们画画。那时候我才发现,有些人是不一样的。”
“再后来我便去市区上初中,寒暑假也经常留在市区上补习班,很少回小镇上,和小花的联系慢慢也淡了。直到高一那年暑假,我回去一次,才发现小花妈妈在收拾东西,准备搬家。我问她小花呢?她就哭了,说小花被她爸爸带回老家。她说的十分隐晦,我没有听懂。还是听邻居说,小花的爸爸欠了赌债,用小花换了3万块钱的彩礼……”
林灿然声音顿住,过了一会才接着说:“我当时很难接受。就一直在想,为什么像小花这样的孩子,会那么轻易被从生活里抹掉?为什么她不能被被这个世界好好接纳?”
穆昭衍偏过头,眼里藏着一点轻微的震动,他没立刻说话。
林灿然十分平静,没有情绪泛滥的激昂,也没有自我感动的矫情,只是陈述一段过往。
她像把一块埋藏在过去的碎片,从心底翻出来,给他看。
穆昭衍终于低声开口:“你那时候,已经做得很好了。”
林灿然转头看他。
他语气仍旧克制,但眼神却极认真:“你没办法改变所有人的选择,也不能替每个孩子对抗整个世界。但至少你在做的,不是把他们藏起来。”
“被人误会也好,被骂也好,你还是在往前走,这就已经足够了。”
林灿然一时间不知道如何接话,她突然问:“你还记得那条小巷吗?墙上爬满了爬山虎,即便是暑假也有凉意。”
穆昭衍点头,随后才反应过来。
林灿然定定的看着他:“果然是你,我居然现在才反应过来。你为什么……一直不告诉我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