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市茶馆二楼雅间内,萧凌恒的伤还未痊愈,面色略显苍白,却仍挺直腰背坐在窗边。任久言执壶斟茶,动作行云流水,三杯清茶在案几上荡着涟漪。
任久言将茶盏缓缓推了过去:“穆大人,今日我们二人来寻你是有要事相求。”
昔日的寒门学子穆天池如今已成为了刑部主事,男人看着曾经分别策反自己的两个“死对头”,如今却一起出现在自己面前,不由得感到脊背发凉。
他不动声色地抿了口茶:“任大人所指,可是科举经费一案?”
萧凌恒轻笑:“穆大人明察秋毫。此案——”
“恕下官直言。”穆天池放下茶盏打断道,“此案由严大人主理,下官不便插手。”
穆天池对二人还是有提防的,毕竟谁不知道他们二人分别是二殿下的刀和五殿下的剑?更何况如今二人都有了官职,这让本就黑暗的党争变得更加锋利。
任久言:“穆大人多虑了,我们二人已经查明丢失的银两此刻正在城北的军械营中,许是户部运送银两的解银兵丁一时疏忽,给送错了地方。严大人那边不必担心,他已然知晓此事,只不过目前被各州的历年预算缠身,脱不开身。”
穆天池眉头微蹙:“为何偏要下官去查?”
“因为满朝文武,”萧凌恒接过话头,目光灼灼,“唯有穆大人心怀天下寒门学子。”
他们二人可真是太聪明了。让穆天池来做这件事一来因为穆天池向来公事公办,军械营里到底多了多少银两此刻还不好说,倘若真是四百三十万两那也就罢了,可若不是呢?多了或者少了,都不能从他们二人的嘴里说出来。二来就是萧凌恒说的那个原因,这个案子事关春考科举,穆天池本就寒门出身,他对科举考试比世家出身入仕的官员更有情感,所以他定然不会推诿。
经过二人一番游说,穆天池果真答允了带人去城北军械营核查银两账册。
任久言:“穆大人,除此以外,还劳烦您在朝会上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向陛下谏言,就说‘此次事件虽虚惊一场,却暴露出户部积弊已久。请陛下恰借此契机推行新政,既可整肃吏治,又可未雨绸缪。再建议陛下颁布银库核查新规,如增设监查御史常驻户部、推行银钱数字化登记制度’,如此一来,此案便算彻底结束了。”
既然他们二人已经察觉到是沈明堂一手做的整个局,那就必须得妥善处理好责任归咎,怪谁也不能怪皇帝,所以他们二人才这般打算,如此一来,沈明堂设局的“污点”摇身变为整顿朝纲的“英明决策”。而且更妙的是,这么一来,不仅保全了皇帝权威,又能让穆天池因“献策有功”获赏,以此作为对穆天池的报答。
但穆天池毕竟不知道整个事情的来龙去脉:“为何?”
任久言:“说到底此事也的确是户部的人出现了纰漏。”
穆天池也是很聪明的:“我的意思是,为何定要我说?二位届时不也在场吗?”
萧凌恒:“毕竟不是我们二人寻回的银子,越俎代庖,反倒不妥。”
三人言语往来如弈棋落子,一个试探深浅,两个滴水不漏。直到窗外日影西斜,才终于议定章程。
小二第三次来添茶水时,穆天池起身告辞,任久言望着他远去的背影,忽然低声道:“你说,他真信了那套说辞?”
萧凌恒把玩着茶盏,唇角微扬:“信不信不重要。只要他按我们说的做,这局棋...”
他顿了一顿,继续说道:“才算是下活来了。”
二人正往回走的路上,一边走一边聊。
“久言,”萧凌恒忽然驻足,“你说陛下设这个局,当真想要我们的命?”
任久言脚步未停:“若陛下真存了杀心,在军械营那晚,我们根本走不出来。”
萧凌恒快步跟上,衣袖不经意擦过任久言的手背:“那这般大费周章是为哪般?连天督府都搬出来了。”
任久言低头思考:“不知。看不出,猜不透。”
萧凌恒:“清安说的真对,咱们跟陛下玩,手段还太嫩。”
任久言微微皱眉,突然顿住脚步,抬头看向萧凌恒:“会不会是警告?或是惩罚?”
萧凌恒:“你是说陛下嫌咱俩太能折腾了?”
任久言:“你我二人之前在朝堂上掀起的风雨可不算小。兵部、刑部再加一个漕运,并且拿掉的官员品级都不低。更何况…这里面又牵扯了两位殿下…”
“不是没有道理…但……”话至此处,萧凌恒收住了话头。
但若真是惩戒,沈明堂又何必大费周章?户部、刑部、大理寺、天督府齐齐出动。而且又何必赐他们官职?这哪像惩罚,倒像是...
萧凌恒忽然轻笑出声:“久言,你说会不会...”
“什么?”
“陛下是在...”萧凌恒话到嘴边又转了个弯,“磨刀?”
任久言眸光一闪。磨刀?磨谁?磨他们这把刀,还是磨...两位殿下?
按照约定,穆天池已办妥差事。他先是亲赴军械营,逐笔核验账册,将亏空的库银悉数追回;又在次日早朝上当众进言,直言不讳地向沈明堂陈说利害。这场风波经他一番周旋,总算渐渐平息。
当日退潮后,几个肱骨之臣在御书房内喝茶。
许怀策轻啜一口清茶,笑道:“这两个小狐狸,是会给自己找台阶的。”
向子成接口道:“更难得的是懂得借力打力。让穆天池这等清流出面,既全了体面,又撇清了干系。”
武忝锋眉头微蹙,“只是他们既已猜到此局出自陛下之手,恐怕...”
沈明堂头都懒得抬:“那就再给他们一个礼物,让他们没空想。”
许怀策:“陛下的意思是——”
沈明堂:“今岁乡试放榜了吧?”
许怀策:“回陛下,各州举子都在来的路上了。”
沈明堂:“去安排吧。”
许怀策:“那这人选……”
沈明堂:“年年都有不该来的人,你看着挑。”
许怀策:“老臣,明白。”
五月下旬的骄阳炙烤着西市的路面,燥热的日头让街边酒肆的幌子都蔫蔫地垂着。萧凌恒跨过酒肆门槛时,正看见季太平歪在临窗的圆桌旁。季太平半张脸埋在臂弯里,另一只手百无聊赖地转着酒杯。
“季兄好雅兴。”萧凌恒撩袍落座,“大晌午的独酌?”
季太平懒洋洋抬眼,眼底泛着宿醉的青黑:“你伤好了?”他嗓音沙哑,显然已在此独饮多时。
萧羽杉:“托季兄的福,已然无碍了。”
季太平没有再讲话,继续烦闷的倒了杯酒。
萧羽杉:“季兄是明白人,我就直说了。军械营那事,我知道非你本意,但...”
他顿了顿,“为何要蹚这浑水?”
季太平将杯中残酒一饮而尽:“那日不是说过了?因为我爹。